“你跟那汉女的事,哀家已经听你母妃提过。她不仅是个汉人,还是个下贱的乐户,模样还过得去,却是跛了一只腿。”戈氏的嗓音在静寂的殿中悠悠回荡,“先前哀家听说过你亲审此女杀害数人的案子,平定了妖害,尽得临川民心,在民间的声望正好,哀家才想着要将你放进崇政院磨磨,结果你却出了这个乱子。”
仲烨不卑不亢地道:“皇祖母赏识烨儿,烨儿蒙受圣宠,自当感激在心,让皇祖母伤了心,是烨儿不好,烨儿自请责罚。”
敛下双眸,戈氏笑了笑道:“罚?就为了一个女人罚你?!”
“不只是一个女人,她将是我的妻。”仲烨的眸光缓缓抬起,与戈氏微怔的目光对上。
“你的妻?哀家可不记得帮你指了这样的婚。”戈氏面上虽笑,眼里的凌厉已近愠怒。
“皇祖母,烨儿此次进宫面见您老人家,便是要向您禀报,烨儿无法听从您的指婚。”
苏总管一惊,忙出声提醒,“世子爷,您这话可是对太后大不敬……”
“无妨,让他说。”戈氏冷笑了一声,面上已堆满怒气。
“哀家当了太后这么多年,就连皇帝也不敢直接对哀家说的话,今儿个还是第一次听见。”
“烨儿不是要忤逆皇祖母,而是烨儿除了那个女子,谁也不要。”仲烨目光灼灼的说道,那双银蓝色眸子好似燃着两团冷焰,迸发出一股威慑气势。
戈氏一怔,方才未曾看清他那双眼,此前端详仔细了,她不禁联想起许久之前,族中耆老曾提及的西荒神话。
“你那双眼……”戈氏直瞅瞅的望着仲烨那双冰冽的双眼,低低叹吟。
“我们西荒一族一直有个传说,相传我们的祖先是战神蚩尤的后裔,虽然没能传承神人之力,可是族里长老总说,西荒后裔将会出现一个神人。”
看着戈氏沉溺于回忆中的恍惚神情,又听了她这番话,仲烨很清楚,戈氏是因为他这双眼,误将他与西荒族的神谕联想在一块儿,将他视为战神的转世。
可惜,他不是西荒人盼望的战神转世,而是孤寒地狱的阎罗,更是沾满了血腥的修罗。
“孩子,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自小就出类拔萃,经一死劫之后,又得了一双神眼。”戈氏复又叹息,话锋忽转,又问:“烨儿,你可知道,当初歧皇为了管理之便,主张赐予皇族们一个汉姓,哀家为何亲自赐予你父王为仲氏?”
仲烨不疾不徐的回道:“皇祖母用心良苦,烨儿怎可能不明白。皇祖母之所以赐予仲姓,便是取其“伯仲之间”的意涵。”
“不错,你果真聪慧。”戈氏的口吻甚是赞许,眼中却浮上了几分惋惜。
“当初哀家与燕皇本想将帝位传给你父王,却被你父王推拒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仲烨瞬也不瞬地道:“父王性子一向谦逊,应是担心会伤了兄弟之情。”
戈氏连连点头,“不错,确实是如此。当年我们西荒族之所以能大败汉人,让成千上万的汉人俯首称臣,正是因为西荒族的团结一气,汉人远远比不上咱们。每每面对权势利益,汉人只会窝里反,大难来时像一盘散沙,我们西荒一族上下团结一心,相互扶持,自然强盛。这江山是你曾祖父与无数族人打拚来的,是我们这些后代子孙必须守住的祖业。”
顿了下,戈氏叹了口气,又道:“你父王心思缜密,生性也好淡泊,早看出他弟弟的性情骄恣,一直盼着能登位称皇,你父王夜奔皇宫,求哀家别将帝位传给他,怕的便是为了这个帝位,会伤了歧皇的自负之心,进而伤了西荒一族的团结之心。”
于是,湍王让出了帝位,胞弟歧王最终顺利登基成为歧皇。这段秘辛一直罕为人知。
于此,戈氏心里一直深觉遗憾。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直至今日,她心里最好的皇帝人选依然是湍王,是以当初赐姓时,她亲口赐予湍王为“仲”氏伯仲之间,不分轩轾。
“歧皇虽然争气,可是他生的儿子却没一个好,太子驽钝愚笨,身为我西荒皇族后裔,成天只懂得享乐,毫无我族风范。”说着,戈氏一脸心寒,语气越发冷漠。
仲烨只是听着,并无任何表示。他自然明白,戈氏会在他面前提及太子一事,绝非单纯的埋怨之言。
“皇祖母劳心劳力,烨儿却帮不上忙,着实惭愧。”末了,他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笑。
戈氏亦笑,眼中既是赞赏,更有着一丝无奈的责备。这个孩子明明清楚她心中的盘算,偏要在她面前装傻。
“烨儿,哀家可以容许你留下那个汉人女子,但是你不能娶她为妻。”事已至此,戈氏索性将话摊明了。
“此次召你进宫,哀家不仅要帮你指婚,更要改立你为太子。”
不仅仅因为仲烨是湍王之后,他的聪明才智,他的英勇神威,更甚者,他那一连串玄奥的遭遇,死而重生后得了那双神妙之眼,在在映证了西荒一族远古的传说。
戈氏自知年事已高,随时可能撒手人间,如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百年之后,那把龙椅该由谁来坐,坐上龙椅的那人,能否继续保有西荒一族的富盛强大。
仲烨蓦然一笑,目光灼灼的道:“既然这样,那我宁可不要这个太子之位。”
戈氏一瞬敛起了面上的笑意,眸光凝结怒气,“就为了那个女人,你执意一再违逆哀家的心意?”
“敢问皇祖母,如今天下已经太平,汉人多已经归顺西荒王朝,歧皇英明睿智,早已经独当一面,何以皇祖母依然事必躬亲?”
好啊,到底是当年英勇无双的西荒王血脉,他倒是挺有胆识的。
戈氏不怒反笑,“那些汉人表面上是归顺了,私底下对我西荒族却是有着诸多不满。”
“既然有所顾虑,皇祖母为何又要重用那些归降的汉臣?!”
他这是明知故问啊!戈氏微恼的瞅了那张俊颜一眼。那双眼,那一身不凡的气质……是她老了吗?这孩子比起印象中,似乎变得越发神秘难测。
“这里毕竟是汉人的地方,朝廷中若是全任用西荒人为官,汉人迟早会心生不满,群起造反。可是这些汉官又信不得,只能将他们摆在高处,让那些汉人看见我朝亦看重汉人。”
仲烨道:“这也不过是安抚之计,汉人并不笨,况且西荒人与汉人的差异性一直都在,无论是律法或者贫富之分,汉人积怨已深,这种障眼法又能安抚到何时?”
“是,你说得不错。”戈氏深表赞同,不禁叹道:“先前你平定了临川的妖害,为那些汉人百姓伸张正义,赢得不少民心,哀家正想借重你这样的能力。”
“如果皇祖母是真心为了西荒王朝的百世太平着想,那就让我娶佟妍。”仲烨目光坚定,不畏不惧的道。
“荒谬。”戈氏语气平缓的冷斥。
“你可是哀家选中的储君,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你若娶了汉人女子为妻,那未来的皇后不就是——”
仲烨霍地站直了身躯,伟岸颀硕的身影立在大殿里,竟然教人不自觉的生起了畏怕之心。
饶是年事已高,年少时曾经杀敌无数的戈氏,见此状心中亦是一凛。
“正因为要让汉人心悦诚服,彻底消除汉人心中的怨懑,必得从现行的各种法令着手修改。汉人不笨,再多的安抚终究只是流于表面,汉人不受重用,西荒人不打从心底看重汉人,法令一日不公,汉人一日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