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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页

 

  麒麟城到羌城,这条路有多遥远?当年她沉睡着,哪里知道这条路要再走一遍,是这么胆战心惊却又柔肠寸断,那已经不只是近乡情怯。

  这次只有三个人出发,她、元胤昀以及身为护卫的乌鸦。

  其实离开羌城那年,她还小,甚至也极少出门,当羌城的城门就矗立在眼前时,她甚至有股陌生的、不真实的感受,当看到那些再平常不过的街道和如常为生活奔忙的老百姓,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淡淡惆怅。

  再多伤痕的土地,总要复原;不是世道炎凉,而是日子总得过下去。

  太守府如今已易主,也没人认得出眼前小公子打扮的少年是当年还绑着双髻的黄口小娃。

  元家在国境之北有数座矿山,元胤昀心思虽然没怎么在矿业上,不过元启天当年压对不少宝,因此到了羌城依然倍受礼遇,只是他不打算铺张,倒是经由“皓寅”在克城的分号替他们同太守府牵线。

  晃城这些年来没什么变化,就是留不住年轻人,太守一听“皓寅”的元老板来到此地,也竭诚欢迎。

  他们接着才知道,新任太守已将太守府迁到他另外购置的新居。

  “那么以前的太守府如今到了谁手上?”

  “旧太守府只有一处,如果你是说……”克城太守迟疑了一下才道,“本官想元少当家也是明白人,旧太守府已经荒废了十年,实在是没人喜欢那么晦气的地方,这些年又有一些江湖术士对十年前的事穿凿附会,说那座宅第太阴,才会招来满门抄斩的大祸,这风声一传开,连那附近都没什么人想住了,不过……”

  “不过什么?”

  “日前凤城有位公子想买下旧太守府,本官已经口头上先答应了。”

  朝廷对官邸买卖有一套规定,尤其是平民要买下官宅条件更为严苛,但羌城太守显然将旧太守府视为烫手山芋已久,巴不得有人接手,他说口头答应,自然是会尽可能让那些官方程序尽快通过,以免买主反悔。

  谁会想买下一座据说晦气冲天的阴宅?这疑问元胤昀暂且搁在心头上,他瞧明冬青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件事,转念一想,也许这是个机会。

  “太守大人是否知道那位公子为何想买下旧太守府?”

  “本官也问过,但那位公子只说他不信那一套,本官也不希望那地方再空着,若有来自帝都的贵人打算接手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管他理由是什么,他还怕问得太多,对方翻脸不肯买呢!

  “不瞒太守大人,其实元某也想在羌城购置房产,您这么一倒让元某对旧太守府产生兴趣来了,不知可否让元某也看看那座宅邸?”

  羌城太守没想到过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阴宅”,如今有两名贵人抢着要,难道最近南方有什么新学说潮流鼓吹买“阴宅”不成?

  “元少东家想看自然是没问题。”

  择且不如撞日,他们当夜就决定进旧太守府一游,羌城太守一听他们没打算等天亮,他身为父母官,说是不屑江湖术士那一套,但骨子里还是有些迷信的,否则也不会自己又在别处购置官宅,当下心里毛毛的,便客气地推说要回去忙公务,让他们自便了。

  明冬青心跳得有些快,斑驳的朱漆大红门后,阴惨惨的景象让她鼻酸。她不记得羌城的一草一木与故人,却已在梦里温习过无数回故居的一梁一柱。

  若是这儿真有什么鬼魅,一定也是认得她的吧?他们会对她说什么?会否像她一样激动得泫然欲泣?

  她循着儿时的记忆走过荒芜的庭园与穿廊,依稀还看见自己当年调皮玩耍的模样,栏杆的扶手父亲当年让工匠磨圆了,因为好动的她额头撞过一次,号啕大哭;大厅往内厅的廊边两根柱子,上头横着一道道刻痕,小丫头一个的她见到父亲帮姊姊量身长,也吵着要量,左边是姊姊的,右边是她的,刻痕在无忧无虑的岁月与生离死别的交界处终止。

  最后来到内院的天井,月娘这一刻竟如此温柔,如此善解人意,她潸然泪下地看见原本已经枯萎死亡的山桃树,孤立在园中,枝头满满的傲霜赛……

  是先祖有灵吗?风吹来,像黑夜飘着泪,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呜咽,腿一软,身后钢铁般的臂膀却环住她,把她就要破碎的心也捧在手上。

  母亲的山桃树,在这段被遗忘的岁月中,静静地在园中开着,仿佛等着这一天,要迎接她这个忘了回家的小女儿。

  苍天幽幽且寂静,未曾因为人间悲欢离合而落下一声叹息,然而此刻她相信,必然是因为悲伤已太多、太沉重,苍天纵然有心,也已沧桑。

  明家被判满门抄斩后,宅子里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查封了,什么也没留下。元胤昀想买下这座宅邸,明冬青却否决了。

  “重要的不是这些……”若是新的主人能赋予它新的喜悦与生命,她不会反对。

  人的一生总在前进、在迁徒,谁知今日脚下的土地,千百年来有没有别人曾写下传奇故事?最重要的是留在心里也就够了。

  当年明氏一族,多被埋在城郭外的乱葬岗,天地沧茫,荒坟十里,要想在这之中寻找亲人,犹如大海捞针,那些坟上没有名字,甚至也没有墓碑,若问谁的骨肉至亲被草草葬在这儿,也只能得到一声叹息,狂风沙吹来,吹得她不断流泪的眼都痛了。

  “阿爹!”她对着旷野大喊,“姊姊——”

  他们可听得到她?她回来了!体内的悲恸狂窜着,在寻找出口,人到了这个年纪,面对生命中最无力的诀别,竟然也只能像黄口小儿一般借着号啕大哭来宣泄痛苦,她一直喊到嗓子哑了,只能颓然跪倒在泥地上。

  不管埋着谁,总之那黄土之下的枯骨曾经和她流着相同的血。他们三人默默地烧了一会儿冥纸,明冬青手上动作突然一顿,站起身。

  “怎么了?”

  “我记得娘葬在哪儿。”

  她虽然没有娘亲的记忆,但那座美丽的坟冢却是她儿时的避风港,以前回忆起来总觉得好笑,每回她闯了祸,就躲到娘的坟哪儿,阿爹找到她时责罚就会轻一些了。

  不同于乱葬岗和城内那些平民或富豪会选的风水宝地,明相梧选择将爱妻葬在他们年少时总是相约见面的山坡上,在围绕克城的群山之中,能够看见旧时的太守府,儿时有条小径能到达,明冬青意外地发现那条小径经过了十年,竟然还存在。

  乌鸦和元胤昀举着灯笼,东方天际已经露出鸽子羽毛般的灰色。

  小径后,柳暗花明,明冬青和元胤昀同时在尽头顿住脚步。

  母亲的坟旁多了一座无名冢,明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走一步都有些颤抖。

  杂草未在两座坟上撒野,看得出不时有人打扫整顿,只是紧挨着她母亲坟旁那座无名冢,为了难以向外人诉说的原因,立了碑,却不敢刻上名字。

  她立刻明白了,不知是谁,有人默默地替她父亲收了尸,而且知道这里是他最好的归处。她在两座坟前跪了下来,静静地各磕了三个响头。

  元胤昀本来有些担心她,但这一刻她竟然没有流泪。

  “也许是奶娘,或者克城里终究有人相信阿爹是好人,对吗?”她胸臆间的悲伤终于得到一些安慰,几乎要笑着落下泪来,“不管世人怎么说,不管将来别人记得什么,总归这世上有人相信阿爹不应该横尸荒野,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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