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讨厌我吗?”
“为何这样问?”师父醚眼。
他微栗。从小,只要见到师父这般表情他便会心凉,不是害怕,不是慌张,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无奈。
因为这表示师父不想理会他,认为他问了个蠢问题或做了件蠢事,感到鄙夷。
师父对他痛心,对他生气,怎样都好,他最怕师父冷漠以对,那往往令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刚小宝他爹打了他一顿,因为小宝不乖,天黑了才回家,他爹很生气。”
“他爹就骂他打他,说他以后再不听话,爹娘就不理他了,可打完后,他爹又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有没有吓到,哪里被打痛了?”
“所以呢?”师父的口气已透出些许不耐。
他咽了口唾津。“所以小宝他爹……应该是心疼他的吧?”
师父皱眉。
“我是想问……”
“问什么?”
他嗫嚅,说不出口,只能巴巴地眨着眼。
他想问,所谓的家人之间,都是这样相处的吧?爹娘会打骂孩子,可打骂过后又抱在怀里怜惜,不像师父,从不打他,却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他本以为世间的人都是这般相处的,淡淡的、冷冷的,但其实不是。当师父带着他离开隐居的深山,前往列国游历,增广见闻,他才渐渐知晓,原来人与人之间不该是如此淡漠的关系。
尤其家人亲子之间,该是更温暖、史热悄的。
有时候,他会忽然很想要师父像别的孩子的爹爹一般,打他骂他,然后,给他一个拥抱。
拥抱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从未经历过……
“不是告诉过你吗?男儿大丈夫讲话不该吞吞吐吐的,尤其你将来是要成王的人,应当自信、霸气,将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臣下不容反抗的圣目,懂吗?”师父严厉责难他。
但他现下还不是王啊!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希望自己也有亲生爹娘关爱的孩子。“师父,你……不能当我的爹吗?”
“你说什么?!”师父怒而拍桌,霍然起身。
他震颤,有些惊俱,却仍是勇敢地昂着下领。“我可以喊你一声……爹吗?”
“当然不成!”师父怒得红了眼,面色铁青。“我不是说过了吗?眼下我虽是你师父,但将来总有一日我会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间哪能以父子相称?”
“即使是义父,也不行吗?”
“住口!这不是你应当说的话。”
不该说吗?他用力咬唇,忍住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那师父,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师父闻言,倒凛气息,他听着那重重的、仿拂极不可思议的抽气声,心更凉了。
“我何时将你教得如此软弱了?你忘了自己的出身吗?你本是尊贵的王子,你的父亲本该成王,却意外遭奸徒所害,你的母亲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生下你后便抛弃你,你这条小命之所以没在呱呱坠地的那天就回到阎罗王手上,是因为有我救下你!”
他知道,所以他很感激师父啊!多年以来,他一直与师父相依为命,他将师父视为自己唯一的至亲。
为何至亲之间,不能亲近一些?不能拥抱,牵手也不成吗?就像小宝他娘,牵着他的手一起上市场买菜。
“小宝说——”
“住口!不准你与市井之徒的孩子混在一起,只会带坏你!我吩咐你练的剑招学得怎样了?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会习成的吗?”
“……是,我知道了。”
他不再争辩,顺从地到屋外练剑,还练不到半个时辰,隔壁的小宝便来闹他,嚷着要跟他玩。他不理会,两个孩子一言不合,小宝怒了,讥笑他没爹没娘、是没人要的孩子,他也恼了,拿刀便往小宝身上比划,原只是吓吓他而已,谁知一个不小心,戳进小宝腹
部。
小宝登时血流如注,而他惊得脸色发白,傻在原地。
后来,是师父亲自抱着小宝前往医馆治疗,小宝医治过后,幸无大碍,可他却从此失去师父的信任。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师父说这话时的口气,那么齿冷,那么不屑。
他的心空了,不只是凉透,而是深沉的虚无。
那天之后,他不再奢求唤师父一声爹,不再奢望能得到拥抱,甚至连一个矜怜的眼神,他都知道自己不配。
他不配得到谁的爱,没有人会爱他,因为他身上流着残忍阴邪的血。
因为他,像那个人,那个将他视为弃子,无情舍弃的人——
“我不是……弃子,师父,我不是……不是……”
他于痛楚的高烧中吃语。
师父,他在梦里不停呼唤着这个人,那是他至亲之人吗?是养他教他的人吗?他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那么养育他长大的,应当是“师父”了。
弃子——为何他要一直强调自己不是呢?棋盘上的弃子,是指无用之棋,那么,他是在澄清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吗?
“师父,我不是……”
莫再说了,莫再喊了,她听着,忍不住为他心疼。该是如何深沉的苦痛,让他连在神志昏沉的时候,都抛不开忘不却,依然深深地记着?
你不觉得这人生有时候滋味太X-,来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或许他不如表面上看来那般潇洒落拓,或许他曾经历过太多伤痛,所以才学会以满不在乎的态度过日子。
或许这便是他如此复杂的原因,因为曾有个人,或者很多人,将他视为弃子。
“无名,你说自己不会在青史留名,难道你也认为,自己不能在别人心中留名吗?”
真雅喃喃低语,看顾着因高烧昏迷的男人,他闭着眼,纠着眉,睡着的时候脸庞反不似清醒时显得孩子气,而是蒙着深沉的忧伤。
她的心弦牵痛,咬着唇,极力宁定起伏的情绪,将手巾在凉水里拧过,覆在他热烫的额头。
从湖潭上岸后,他的情况便很糟,身上受了箭伤,伤口又受到感染,导致发烧。
她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内安置他,为他拔箭疗伤,用附近摘来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
担忧在外头碰上追兵,她不敢轻举妄动,留在山洞内照顾他,偶尔到洞外的溪涧打水,摘采水果充饥。
第6章(2)
无名昏沉了两个日夜,直到第三天晌午,才悠悠醒转。睁开眸,先是一阵迷蒙,眨眨眼,才逐渐认清自己身处于一个山洞,洞壁缝透进一线天光,正好映在真雅的容颜。
她看来有些狼狈,秀发散乱,简单用一条发带束着,身上衣衫满是污泥,脸倒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素颜透着嫣粉的血色。
她一手握着他,另一手握着一枝箭,翠眉微晕,似是正凝思着什么。
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无名心弦蓦地揪扯。她一直这么牵着他吗?一直如此抚感于高烧中昏迷的他?
纵然身强体处,从小到大,他也生过儿次病,但他从不记得有谁这般细心温柔地看顾自己,逗论牵握他的手。
她为何如此关心他?他不过是……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而己,不是吗?
他惘然出神,好片刻,才动了动,她惊觉,扬眸望他,与他视线相接,欣喜一笑。“你醒了?觉得怎样?还好吗?”
他没谷腔,挣扎地坐起,她连忙仲千扶他,助他坐定。
“你伤口未愈,别乱动比较好。”她温声道。
“这里是哪里?”他哑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