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问了,男人干脆把话说清楚:「小女只会卖豆腐,也只须白豆腐,不需再更多字。」
「识字有啥不好?」易远愤愤不平的问。
「懂得多了,就会想要更多,无法安于现状,可小女耳有残疾,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她若懂得太多,只会徒增此生痛苦,与其痛苦一生,还不如傻一些、笨一些,安安稳稳、平平顺顺的过日子就好 。」
闻言,他真的怒了,冲口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保她一生!让她今生今世都开心平安!」
「保她一生?」男人不喜不怒,只看着他问:「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易家的少爷!」
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震震回荡在黑夜中。
听到这句话,旁的人都要信服了,可偏生男人只双手抱胸,一脸冷漠的垂眼瞧着他,冷声道。
「是,你是易家少爷,所以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爹留的,你娘给的。易家是家大业大,那是因为你祖上庇荫,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再多的万贯家财,也会有用光的时候,再好的 生意,也终有垮掉的一天。从小到大,你亲手攒过一文钱吗?如果哪天易家生意垮了,你自个儿都顾不过来,还能保冬冬一生一世吗?」
这席话,如一桶冷水,当头就泼上他脸,教易远脸色不变,可偏偏这男人说得有理,这些日子接手了家业,他确实察觉到自己的不足,虽然他读过书、练过武,可他发现他和那些纨绔子弟其实没什 么不同,他们全都对自个儿家里的生意不通不熟,都只是会从家里拿钱挥霍,没用的败家子、二世祖。
而且,非但合作的商家这般想,就连他底下的人,也都这样认为,只是他们碍于易家权势,从来不敢真讲出来。
被人这样不留情面、赤裸裸的当面点出来,那还是头一遭。
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
直视着眼前的男人,他握紧了拳,愤懑的道:「你怎知易家不会在我手中更加兴盛?不过就是钱,我若想攒,还怕不手到擒来!」
「若然如此,届时你若想用自己攒的钱送小女多少书,雷某都不会拦着、不会挡着。」男人冷冷瞧着他,说:「在此之前,我想易少就先请回吧。」
他紧抿着唇,额冒青筋的怒瞪着这姓雷的,双拳握得死紧。
男人朝前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摆出请回的手势。
易远长这么大,哪吃过这种闭门羹,他气得紧抓着那包裹掉头就走,一路咬牙切齿的走了几间屋,想想又恼火的转身快步走回来。
那男人已回屋开始推那磨黄豆的石磨,看见他,黑脸一沉又走出来,他等那男人跨过门槛,就见那包裹再递伸过去,冷着脸说:「冬冬等着本新书等很久了,我答应过要送她的,我都已经拿来了, 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沟里去!」
男人盯着他半晌,还是不动。
他怒瞪着那家伙,只道:「你看着,我易远终有一天会在岳州城起楼,我若做不到,绝不会再来这!可我若做到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冲动的说了自己的要求。
姓雷的眉一挑,用那双沉沉的黑眼盯着他,盯到他觉得自己头脸耳手都热了起来,然后姓雷的大笑出声,笑得他又气又恼,几乎想冲上前去痛揍这男人一顿,但那男人笑着笑着,一张嘴却越来越大 。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惊怒的看着那男人,却见男人狂笑不停的嘴,大到将他整个世界都吞没。
你动作太慢了、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远在暗夜中睁开了眼,只觉全身被冷汗浸湿。
心,跳得飞快,快得都痛了起来。
第4章(4)
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纸窗外,透进些许微光。
一夜,将尽。
屋子里很静很静,可恍惚中,他却仿佛能听见梦里那男人的笑。
他从被褥中爬坐起身,抬手抹着倦累的脸,明明睡了一夜,却像是不曾休息过似的。
该死。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那个男人了。
都是因为那姓苏的,才害他梦到了那件事,还将他的记忆扭曲成那个样子。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将手拿开,曲起一膝坐在被褥中,看着一室的混乱。
那一夜,她爹其实答应了他,那男人把书接过去了,默认了他的要求。
虽然一开始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想那么说,可是等说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当男人沉默接过书之后,他心里既紧张又高兴,回到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楼是大话,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许久,可他发誓他会做到,一定会做到。
他会让她一辈子都能自由的看书,都能那样开心的笑。
为了能在岳州城起楼,他花了比别人还要更多的时间钻营家业,他很快就发现在造纸这一行,他虽因为从小多少有接触过,懂得点皮毛,但真要深说起来,其实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
李总管带着他去谈生意时,他总像个人偶,那是摆着好看,只须坐着,不用说,因为说了就会让人知道他啥事也不懂。
他清楚若要不再被人笑话,就得真的了解他卖的是什么,了解造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以打第二日起,他便搬来坊里这儿住,什么活儿也都亲自下去做,废寝忘食的钻研各式的造纸方法,想尽办 法让一家名声更远、生意更旺。
他没想到,后来他真的从家业中做出了兴趣。
他更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没等到看他起楼,无法实现他答应过的承诺。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缓缓将那口气吐了出来,试图将那积压在胸中的郁闷也一并吐出。
寒冻的空气,他吐出的没一口气,都化成氤氲的白烟。
可胸中,却还是闷,仍像是被压了千斤重的大石那般沉。
那些年,他一直忍着不去看她、不去找她,只尽力去实现起楼的誓言。
他想让人看看他易远不是只会败家的二世祖,让她爹看看,他可也是有能力成大事、起大业的人。
起楼的那一年,乍闻她爹已走,他惊诧万分,那日在街上遇见她,他真是忍不住了,方去找了她。
可真去到她家门口,他才晓得为什么她爹要挡着他、拦着他,四年了,他守着自己的承诺,可她知道啥?她啥也不知,那男人不喜欢他,绝不会主动同她提起那件事,如今死无对证,他怎么说也没 用。
更何况,四年了,这四年他见过许多事,遇到许多事,也清楚当年那夜,有大半原因其实他就是一口气吞不下去,恼人都瞧不起他,恼她爹那样挡着他,所以才会说那话。
再说,这些年,她定也受了许多苦,他忙着他自个儿的事,一会也没帮过她,连她爹走了,他也是过了几个月听人说才晓得。
说好听他忙着自家生意有部分是为她,说实话他确实对那事也不是听确定,也开始感到怀疑。
四年,可以发生许多事,也可以改变许多事。
所以她爹才拦着、才挡着,那男人知道她还小,而他还太年轻,事情一拖久,什么事都会发生。
醉醺醺的坐在她家门口,他想得头疼,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为的到底是她呢?还就只是为了争那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