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中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偶尔一两帧三人的合影。她还是不笑,依然像珍珠堆里被捡剩的牡蛎壳。
是的,牡蛎,连蛤蚌都配不上。
但不笑的她,傍在两帧灿烂如花的笑颜旁,有著一身最独特的丰姿。那是她异质於万千规格一式天使的魂。
她总是以一种如雕像般沉默、绝对的姿态,让他看见光影之外的繁华。
那一天,高三模拟考。中午的阳光正烈,他站在廊下,远远地见她在廊外那端,打从阳光下走来。看见他,艳白的脸庞朝他一扬,透明的眼眸反射出阳光的照耀,金灿灿的,亮得他睁不开眼,直让他感到晕眩。
他一直看著她走过,但她不看他了。
长空下,她的身影由立体而变成面而窄远成线,慢慢变成一个点,馀下什麽都没有,只天空那点蓝,那点微抹的惆怅。
最後一天上课,她来找他。她说她像夸父在追日,神色那麽淡,淡成一声幽叹。
他没敢看她。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夸父追日,终究渴累而死——或者,被太炙烈的阳光燃烧而死。
总归是一场空。一场愚蠢的豪赌。
始终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觉她冷清的容颜繁复成一朵蓝色的玫瑰。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好像笑了,笑得让他想掉泪。
他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不知道;相心懂又无法懂、不能去懂,她空洞的眼神及沉默的姿态里诉说著什麽样的语言。
然後,毕业典礼开始、结束。
日子就那麽过去。很遥远的感觉。
然後,她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 ※ ※
热雾氤氲,再次模糊他的眼。望著气泡溢尽後的凉啤酒,他的胃开始感觉到啤酒带来的苦涩。
就这麽喝下去,会醉吧?
他举起杯,仰头喝光最後一口没了气泡的凉啤酒。
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千几百年,突然有那麽一天,她从世界那一边,寄给他一颗银白的星球,浮在暗蓝的夜空,信卡里头并夹著一朵枯萎的玫瑰。
她写说,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麽青春了,不再是少年,所以不再有从前那样的热情,有的只是许多的搁浅。
热情?原来啊。
他将她那些一话覆盖在脸上,突然的想落泪。
他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不知道。没有了小王子的星球上,有的只是一朵枯萎的玫瑰,不再特别;没有人明白她的美,也没有人懂得她沉默的语言。
他不敢作著太深沉的梦,只是,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再见,作为最後的告别;他想,她也许偶尔也会想著他,想起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锁在那沉默相对里的一切?该不该问她,那他一直没敢读懂的语言?日子实在太远了,却又历历如在前,仿佛他印象的昨日。
依稀记得她冷淡透明的眼神,依稀记得她说她像夸父追日时的那容颜。阳光那时灿灿的,照得他昏眩;她冷清的脸繁复如一朵蓝色的玫瑰。
啊,记忆就要模糊了……
他想,他也许可以和她见个面,重印她一眼,走回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也许……
第二章
杯子又空了。沈冬生犹豫著要不要再叫一杯啤酒。天气相当的冷,几杯冷啤酒下肚,他已经冻得直发抖。可是……这种天气、这种夜晚,不喝酒,留著脑袋大大清醒要干什麽?
摊子边只有他一个人;远远的、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一对情侣缩著脖子在吃米粉汤,还切了一盘豆干及猪耳朵。摊子老板则在锅边没事忙,这边切切那边弄弄,也不知在忙些什麽。
沈冬生呼口气,正想呼叫老板,有人在他肩膀拍了拍。
「沈老师。」
他抬头。是学校的同事。应该是教历史的吧,他偶尔碰著对他点个头,不算熟。多半的时间,他都窝在美术教室,用洗笔筒喝咖啡,调色盘装学生给的蛋糕,不怎麽热中社交。
「蔡老师。」他礼貌的点个头,一边对小摊老板举举空杯示意,要了另一杯凉啤酒。
「怎麽一个人?」蔡清和自动自发在他身旁坐下,姿态大剌剌的。「老板,给我一碗馄饨面。呼!」他用力搓著双手,呵出一团热气。「呼!冷死人了,这天气——」瞥眼一看,见沈冬生在喝著啤酒,说:「这种天气你喝这种东西!怎麽?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沈冬生耸个肩,没预料到这个话题。他和蔡清和不熟,平时也聊不上什麽。事实上,他跟大半的同事都不熟——不,他在女中待得够久了,不是时间上的生疏生份,而是,怎麽说,除了聊聊天气说说马屁,他跟同事之间说不上能真正聊些什麽。就是那样。
「蔡老师呢?怎麽也一个人?」不过,他对蔡清和的印象倒是不坏。他跟他一样,三十多岁的老头一个了,在学校也是怪胎一个——哦,也不能说是怪,只是,蔡清和也不是那种缘开八面、社交型的就是了。
其实他自己在学校同事间的人缘还算好,只不过,他一直非常低调就是了。在女中六、七年了,他也学到一些教训:受学生欢迎是一回事,锋芒太露就不太好了。低调一点,相安无事。否则,就得结交这、巴结那以确保自己在团体中的人缘地位,不仅累又麻烦,只会搞得自己一团糟;再说,他也拉不下那个身段。
所以,他一直非常、非常的低调,少惹麻烦为上。
「我就住在这附近。」蔡清和唏哩呼噜吃著面,大口大口的,嘴巴塞满面条,发音都含糊不清。
沈冬生点个头,没吭声,自顾喝著他的啤酒。
蔡清和还是大口吃著面,吃到一半,忽然停下筷子,入定似了,低头对著面动也不动。沈冬生以为他哪里不对劲了,正想喊他,却听他叹口气,说:
「唉!两个大男人相对坐在这里喝酒吃面,未免太凄凉!」他丢下筷子,抬头说:「到我那里喝一杯吧,前两天我刚好买了一些火锅料。正好!这种天气吃火锅最好了。」
「不方便吧?」沈冬生想推托。
「有什麽不方便的!」蔡清和站起来。「就这麽说定。老板,算帐!多少钱?一起算!」
「啊!这样不太好,我自己来!」他急忙掏钱。
「不必跟我客气。」蔡清和推开他的手,一边会清了帐。「难得有这机会同你一起喝酒,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
「可是——」
「要不然,下回再让你讲好了。」
下回啊……沈冬生尴尬的默不作声。他就怕这样,太麻烦了。有下回,就有再下回,那样一直下去,没完没了。
「我看你都不太跟同事来往,还以为你是那种孤芳自赏型的,没想到你也会一个人喝闷酒。」
短短的路程,蔡清和滔滔不绝。沈冬生苦笑一下。他想说不是在喝闷酒,但也不能说不是,想想,就乾脆随蔡清和去解释了。
「进来吧。」电梯在七楼停了,出了电梯左转的那间。
「打扰了。」沈冬生客套的喃喃一声。
蔡清和的公寓不大,但他一个人住尽够了。十多坪快二十坪的房子,一个单身汉住来也许还太奢侈。
「喝些什麽?」蔡清和问。
「随便,什麽都好。」
「唔……随便是吗?那就喝随便吧。」蔡清和幽他一默。
材料都是现成的,所以也没费多少时间功夫一切便就绪。两人盘著腿,围著矮桌,桌上那炉火锅沸腾腾的,热得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