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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他问,到底有什麽事值得她们那样笑?难道不觉得累、嘴巴酸吗?

  每个人,几乎没有例外的,先蠢笑一声,再睁著天真的大眼睛回答说:没有啊,难道你不喜欢看到一张快乐有笑容的表情,而宁愿回对一张愁眉苦脸?

  他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不问了。

  因为这样,因为女人似乎天生就爱天真蠢蠢的笑,因为他没有遇过不会对他发笑的女孩,他从没有想过,这世上还会有不笑的女孩。大家批评他冷漠,所以他也没想到,一张不笑的脸,会是那麽冷、那麽淡。

  女孩子他是看太多了,任她环肥燕瘦,看到他,多半会像看到一尊漂亮的偶像,很少有不对他流露出赞赏艺术品似的眼光的。打从他第一天到女中,便轰动全校,而那小女孩却对他如此漠视,约莫是故作姿态,以表清高。

  是的,小女孩。那时他二十八,有点老了。

  说真的,他还没有接触过那麽冷淡的眼神,空空的、没有一丝意味及任何表情。

  他已经很习惯那种带著复杂表情、各种感官情绪汇集的眼光,小女孩异质於那种复杂的冷淡空洞的眼神,实在让他不习惯。而且,她不笑,不会像别的女孩般露出一脸天真纯蠢的傻笑,更教他觉得不习惯。

  她在台下望著他,用著她那空洞没表情的眼神,有别於其它角度一式的西瓜头、从她自己幽微的角落望著他,一点点地教他感到无措。那双眼好像会将他看穿,他不习惯那种透视;它让他觉得它像似看穿了别人看到的那尊只有光影的石膏像,而透视到他灵魂的真象。

  该死的眼睛!它为什麽不会笑?

  ※ ※ ※

  「老板,再来一杯啤酒。」

  杯底空了,一滴都不剩,他晃晃杯子,喊了小摊的老板,要了另一杯凉脾的啤酒。

  沈冬生啊沈冬生……他摇摇头,双眼在小摊汤锅蒸出的热雾中模糊。

  三十四岁的他,曾几何时,回忆变得那麽多?

  也许不会,如果没有收到那封信的话……如果没有那个不期然……

  如果没有那对该死的眼睛,他在女中的教学生涯著实如意畅快。那些小女孩比大学那些女生更天真,也更爱发笑;因为笑得没名目,也就显得更蠢。相形之下,不笑的她,就显得异端而突兀。

  啊,她,徐、夏、生。忘也忘不了的一个名字。

  她的那种没表情,既不像怀有什麽心事难解,更不似因著联考或课业压力所形成的麻木无觉;倒像是天生,生来同人异质。

  十多岁的小女孩就如此冷淡,真不知她将来会变成怎样,让人不禁替她感到忧心。对的,她十八岁,他二十八的那一年。

  他问她:为什麽不笑?为什麽不像别人一样快乐的笑?

  她瞅他一眼,反问:做什麽要笑?五官分明的轮廓,直比他如雕像的线条。

  他答不出来。是啊,做什麽要笑?

  可是,她又不完全像雕像那般,只有一种冷冰固定的姿态。她会甩头,会扬眉,会撇嘴,会不屑或者不在乎的拿眼角瞥人。据他侧面观察,那是个矛盾的综合体,有时像疯子一般,我行我素,教人不敢恭维;有时漠然隔世,固执得,教人恨不得甩她一巴掌。

  好比她坚持的不笑。

  她就像成千上万普通平凡的女孩那样,没什麽特别的才华,体能、音乐、美学艺术样样差,成绩也不怎麽样,就是长了一张不笑、异质於其它表情规格一式的洋娃娃,而显得突兀却很有个性的脸;以及,满脑子脱轨的思想。

  是的,脱轨。

  她这麽告诉他:我从来就不想长大,但我不可能永远是天使;有一天也许我会选择结束我自己。

  可是,死了就能变天使吗?

  他不懂她在想什麽。

  她灰暗的思考,还是青春的浪漫多於对生命的荒凉及荒谬的觉悟吧?

  但她看著他,眼神穿进他眼眸,突然间他——或者说,忽然自言自语说:天使都很蠢吧?

  他想,她并不是希望成天使,她只是,只是青春的迷惘,疑惑青春过尽後,那必然坠入的社会化与衰老吧?

  多年轻啊!他可曾也有过那样迷惘的年少?

  他怕她会走火入魔,缺乏对生命的热情,劝她多和同学来往,她用著空洞透明的眼神瞧他,瞧得他哑口。

  她是不驯的,对人没有热情。可像她那样的人功课不好,才华又不突出,又过於耽溺於自我——有什麽好骄傲?可是,她就是一副与我何干的冷淡。不合群、孤僻虫一个。

  果真物以类聚,却又不尽然。她的两个朋友——他想,大概是仅有的两个,都十分活泼开朗爱发笑。一个是校际演讲比赛冠军,伶牙俐齿得连他都招架不住;一个是康乐活动高手,静则书法绘画,动则舞蹈唱歌,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两个人在班级都相当活跃,人缘好得很。算来算去,就数她最差劲。他暗暗比较,怎麽看,她都像珍珠堆里被挑剩的牡蛎壳。

  三人交往,却又安然。他怀疑,她似乎不懂得什麽叫自卑或者自惭形秽;还是,她对自己实在太有认识,自有她自己界定自己价值与生存的方式?他实在很想知道。

  不过,他从来没有问过她。错过的,就错过了。

  他不晓得女孩子聚在一起都谈些什麽,只是有一回,他从廊下经过,截听到她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还是不懂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美术课一星期只有一堂,扣除掉与假日相冲突的时间,他与她相处的日子实在不多。两个人却倒是常常在课外相遇。他总见她瞪大双眼地盯著人看,空洞透明得不掺有任何颜色,看不出眼里有什麽。

  那时学期快结束了,在一次上课时,他要她们缴画仕女图。她的画,实在差。他拿起她的画,对著全班同学说:「各位,这是中国水墨画的再出发。」

  全班哄堂大笑。她胀红脸,一把将画抢回去。他心中竟升起份恶意的快感。

  那以後,相信他的身影是烙在她心中了,只是不知是好是坏。

  小女孩看人很肆无忌惮,总睁大双眼直盯著人瞧。老是感到她的眼光在追随著,教人心慌,又让人感觉一点点哀伤。那里头有太多的沉默,说不出口,又不能懂也无法懂。阳光映在她脸上,她不笑的容颜提早染著一抹金灰的秋色。

  人与人之间,究竟能交往到怎样的程度,又该到怎样的程度、保持怎样的距离,才算恰当?

  夏天过了,她搬上後山的教室,一切课程以升学为唯一的目标,美术课连装饰的作用都派不上,再见面就难了。

  他费了一点力,争取担任美术班毕业班导师,教室恰好在她班级的斜坡上方,她一抬头就看得见。还是那种令人心慌的看法。全班五十个人,七行七列成一个方矩,她独坐在离岛的位置。总见她将椅子拐向一边,摇摇晃晃著;漠漠的神情依旧,还是一张不笑的脸。

  这一年总是两眼相看。她看他,他看她。

  四月,毕业生已急著拍照留念。才走上後山教室,远远地,他便瞧见她手里拿著一堆照片,背对著他,和她朋友聊天叫闹。他走近,顺手抽起她手上的照片,随口问:「要给我看的?」

  他的态度是那麽自然,太自然了,他自己没道理的反而心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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