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如何啊?”他终于有了笑意。“我离家之时才几岁,还来不及思春就来西玄了,哪记得她们生得如何?我只记得,从小服侍我的宫……婢女们貌生柔弱,个子不高,身有香气而已。”
听起来很诱人啊。小鸟依人,正合男人的喜好,有几次温于意一听大魏女子,那满面是光,他还感慨西玄女子高了点,很鄙视她的身长。
论高,她当然高不过温于意,但他主张女子的头顶最好到他胸口,这样一抱起来,下巴才不会抵得难受。
现在他光是想像,也觉得那小小的个头真是很美好啊。
“听起来,大魏男女都很好啊。”她想像着。
“二姑娘不妨出国走走,也许另有一番遭遇。”他暗示着。
这男子真不错,竟劝她离开京师,另有一番新生活,她笑:“鱼是离不开水的,我舍不得这里。何况,这一来一去,路上会遭遇什么?能不能再回来,都是问题……”
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此,正是她的愿望。袁图大师说得没错,她就是这个样了,完全没有轰轰烈烈开拓自身未来的期盼。
她听见他咳了几声,回神,低语:“我替你再倒杯水吧。”
“不用。”他拉住她的手。“不劳二姑娘,我不渴。”
“那你也累了吧,不如闭个眼睡?”她才这么说着,忽听见门被推动的声音,她一愣,再听得有人道:“这里没人……”
她吓了一跳,听出这人正是小倌之一,再一定睛,随着门被打开,床幔外竟有淡淡光晕。
她吓死了,这些人在点灯找她吗?太积极了点吧!她只是徐达啊,她这个跳板完全没法让他们跳。床幔是丝纱,要是烛光一照,她的身影必露。就算找不到伴,她也不想被人当跳板。
她倒卧极快,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道:“对不住,借躲一下。”她一掀被子,连头也埋住。
他先是一怔,张口欲言,而后发觉她躲得太积极,把他的暖被抢了大半。他寻思片刻,握着她的手安抚地用了点力。找个伴,能找成像她这么窝囊,他还是生平仅见。他听见门口有人冷声道:
“你们在做什么?”
第4章
“明月公子!这里头乌漆抹黑的,我以为你们走了……”那年轻小倌一惊,连忙退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徐二小姐是不是累了,借这房休息,我进来看看而已。”
“这里头没有什么徐二小姐。再来一次,我就告诉嬷嬷,让她将你赶出去。”那门轻轻掩上,有个高瘦人影来到桌前,放下食盘。
“王……”
床上的人掩嘴咳一声。“把药放下就好,明月你先出去吧。”
那人连眼皮也不眨,抬头望向合拢的床幔。“好,你记得喝药,我回去休息了。”
“嗯。”
门再度被关上了。
徐达这才从被里爬出来。她满面通红,乱不好意思一把。方才被里热乎乎的,全是他的体温,她越过他下了床,低声说:“多谢公子。”
“……不客气。”
她端回桌上的药。“这叫明月的,是你的朋友吗?他送的药能喝吗?!”
“能。我全仗他照顾。”
“那……你能自己喝吗?”她坐在床沿,有点不安心,又爬上床转到内侧,自嘲道:“想来我此次找小倌真是自讨苦吃。”
他双手已接过沉重的碗了,她迟疑一下,柔声道:“这碗重,我替你捧着,你就汤匙喝吧。”
“……多谢二姑娘。”
她静静地捧着碗,嘴角微微笑着,感觉他一口口吃力喝着药。她竟然一点也不讨厌侍候他,她心里叹气,如果他能接受自己多好。
他有点像李容治,却没有李容治的算计。离人节是皇室质子,就算利用她,她也不会多说什么,人各自有苦,但,这人,她真的很喜欢。
也许他没注意,但自“见面”以来,他没有一句任何贬低她的言词,更没有利用她的迹象。
这么温和的人,如果能真诚待她好该有多好?甚至,现在她就觉得他待她很好了,她这一生没有什么渴望,只要有个人肯陪着她厮守就好了。她嘴巴动了动,终究不敢唐突。
“嗯?二姑娘有话要说?”
“你……娘亲生得何等模样?”
他喝药举止一顿,道:“我娘亲生得极美。”
那这人也该是长得不错才是,她想象着。
他再道:“可惜红颜薄命,她遭人陷害,拼死留下我一条命,后来……后来……”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他一笑:“这事大魏人大多都知情,没什么好隐瞒的。后来,有人翻了此案,但又如何呢?大户人家勾心斗角不可能断的,我命时时危矣,所以有机会出来,就出来了……”
“却流落到小倌馆里?”
“……也可以这么说。”
她思索一会儿,说道:“大户人家,总是如此。要求平平安安,除非一家和乐无歧见。公子也不要太过难受,你就想,若论倒楣,西玄还有个徐达比你跟倒楣,好歹你家有个争权夺利的名目,我呢,袁图大师跟我也没仇恨,就这么丢一颗霹雳弹到一个五岁孩儿头上,我岂不是更冤?何况……至少你娘知道你平安活下来了,我娘呢,临死前我过的日子和徐直、徐回没两样,她以为三个女儿都会很好,哪知有个女儿就这么被霹雳弹炸到,只怕她在地府恨极袁图大师呢。”
“……我们在比惨吗?”
她听他语气自然了,一笑:“这叫苦中作乐。”
“我听你提及许夫人,声调里极有感情。”
“这是当然。我娘在我五岁前便去世,那时还不知她次女不怎么地,她生前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跟秦大……”
他看着她这头方向,等着她下文。
她含糊道:“反正这世上,许多事就这样了,运气好的,要什么都得是到;运气不好的如我,连费尽心思想找个喜欢自己的人都难……对了,说起来,晚上我来小倌馆时还看见一人……”
他皱眉。“什么人?”
她没察觉他的警觉,苦笑着:“这个人,运气跟我一样差。果然我父亲说的没错,就算我骑马弓射胜过徐直,手下笔墨胜过徐回又如何呢?真正出色之人,总是当机立断,掌握当下机会。公子,朝堂上一夜翻云是常事,可比大户人家的勾心斗角。半年前乌大人因事入狱,一家三十口发配边疆,独生子留京为娼为乞。一世不得回籍平民。这事你听过么?”
“乌?”他想了想,道:“乌桐生?”
“是了,你理当听过。乌大公子名满京师,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于一旦,几次我经过乞丐庙,总是看见他……总是看见他,他本该乞讨却又不在乞讨,他的碗总是空的。贵族施放善粥,却不见他来拿;有人丢脏馒头在他碗里,别的乞丐又抢走。我心里老在想:我该不该上前?我跟他曾有数面之缘,以往他高高在上,如果我上前施舍,他要是将饭丢回我面上,下一次我可不知要怎么做才好了,就这么一犹豫,他……竟然就这么走进小倌门里。”她垂下目,叹道:“原来,我就是这样犹豫不决,错失了救他的机会。”
他沉默片刻,答道:“二姑娘,今日唤作我是你,他就一生留在这里了。”
她一怔。
“若你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是断然不会观察到如此细致。我想,若是徐大姑娘,怕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注意到这个乞丐;要是徐三姑娘,那就是各人事各人理,还谈什么注意?二姑娘心里有算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