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款冬忽而偏头看阳陵泉,唇边牵起浅浅一笑。
「然后,又有一天,就这样望着海,望着渔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我突然就懂了。」她转头对上他瞳眸。
「懂了什么?」他问。
「懂了第一名跟最后一名其实都只是平凡人,天上地下的生命其实都一样,就像他们一样。」她指了指辛勤工作的渔工们,语音衬托着浪花拍打岸边的尾音听来竟有几丝虚无飘渺。
「我朋友年纪轻轻的就走了,没有大风大浪,没有惊心动魄的恋爱,就连这种平凡望天听海的日子都过得短暂……生命这么短,遗憾这么长,争什么、抢什么?站在死亡的面前,谁能计较?谁有输赢?」
于是她开始真正地海阔天空。
也许她读中医可以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顶尖中医师,但那又如何?她知道她不会喜欢过那样的日子,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放弃,选择在百货公司,成天和小朋友混在一起。
她是胸无大志,但她云淡风轻,淡泊名利且胸怀广阔。
她的每一秒都要活得精采,每一天都要无愧于心,每一个决定都要了无遗憾,而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阳陵泉只是静静地凝望她,目光和她一同望向海洋,看见有几只狡猾聪明的海鸥趁着渔船将渔获移到胶筏上时趁乱打劫,勾勒出的奇妙风景,在海天一色的衬托之下,竟然有几分惬意。
「陵泉,你看喔!以前我来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这么多外籍渔工的。」她指了指几名正驶着胶筏回到岸边的渔工,又指了指前来巡察有无走私鱼货的海巡署人员。
「嗯。」阳陵泉淡声应道。
「就算人力结构改变了,这些查验程序却都是相同的。浪来了,浪走了,某些生命消逝了、陨殁了,生命的本质也仍然不会变。」
转瞬之间,他忽而明白了池款冬想告诉他什么。
她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一圈,竟然只是为了要他爱惜自己。
以为自己麻木不仁的心早已波澜不兴,没想到却又再度为了她的玲珑剔透心折。
目光被渔工们脸上因着今天渔获颇丰的喜悦表情紧紧抓住,这样全然纯粹的愉悦他就连新拓了几个百货商圈时都感染不到。
为什么他们的快乐来得如此轻易?而又为什么他们的汗水竟是如此光耀闪亮?
他忽然觉得他平日所处的那个西装笔挺的世界,像个复杂的都市丛林,混浊浓稠且污秽不堪。
花莲这片土地山水就与池款冬一样,良善美好得几乎令他感到难以招架。
「陵泉。」她出声唤他。
「嗯?」
「我觉得,生活,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选择让你自己过得最舒服快乐的方法,就像我选择不读中医一样。」
「嗯。」
「所以……不管你要当总经理也好,或是跟谁斗争也罢,我希望你选择的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对自己好一点,善待自己,不要勉强,好吗?」池款冬凝望着他的眼神再认真不过。
他却嘲讽似地笑了。「我看起来很亏待自己吗?」
「是,不只是亏待而已。」她甚至觉得他在糟蹋生命。
「为什么?」
池款冬浅浅地叹了口气。「因为你连要将健康与快乐摆在第一位都不懂。」
她已经告诉他好几次了,为什么他总是听不懂也学不会呢?明明就不笨,为什么总是刻意忽略这些事?这难道不重要吗?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自己?
「你觉得你带我来这里,看渔船卸货装货验货或是什么的,就可以轻易改变我的价值观或人生观?」虽然心中的确有火花,但仍是觉得她天真得可爱也可笑。不想轻易承认,只好恶劣撇清。
「至少,就算你看不见这些平凡生活中的感动,我还可以让你吃到好吃的鱼。」池款冬忽而拉着他站起身,一扫方才的沉重与阴霾。
算了,今天没有听懂没关系,他在花莲的日子她会时时刻刻跟他提。他们得走了,不然会来不及。
阳陵泉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渔工们与已经装箱好的渔获,朝他甜甜一笑。
「他们要把鱼载到卸货区了。走吧,我们快跟上去,可以直接跟他们买鱼喔!回去我煮给你吃。」
「直接跟他们买?你会说印尼话?」阳陵泉望着前方那位或许是来自印尼或哪里的渔工问她。
「也有不是印尼人的好不好?」池款冬白了他一眼。每次都要酸人家一下,他的个性真的很差欸!
被瞪得很愉快的阳陵泉居然开心地笑了。
「你觉得我跟印尼渔工说hello,他会卖鱼给我吗?」破天荒地起了一丝玩兴。
「呃?我不知道欸。」英文在印尼说得通吗?或许可以?她不太清楚。
「那跟他说xin chao呢?」
「那是越南话吧。」那是越南话「你好」的意思,她也是有去过越南玩的好不好?
「sa wa dee呢?」阳陵泉又问。
「那是泰文。」池款冬回答得很没好气,却因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发笑。
「你又知道他不是泰国人了?」
「那你又知道他是印尼人了?」
「我是不知道。」
「那我们来打赌。」
「打赌?」她的幼稚害他笑得更厉害了,明明一副对人生很豁达的样子,玩心却还这么重。
「打赌啊!我赌他是泰国人,一千块。」池款冬停下脚步,双手盘胸,一副挑衅模样。
阳陵泉跟着停下脚步,微微挑眉。
「我赌他是印尼人,但是,这个赌金提不起我的兴致。」
「喂!小赌怡情,你不知道专柜小姐很穷的啊,赌金不能再高了。」太过分了,一千块可以活好几天耶!
「既然赌金不能提高,那换个赌注吧!」阳陵泉突然凑到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然后将一个令她脸红心跳的邪恶四方形铝箔包装递进她手里。
在第一时间跳起来的池款冬,风风火火地飞快跑了好远!
「我、我要买白带鱼跟鬼头刀!你还有想吃什么再跟我说……」她的背影迅速成为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而阳陵泉在她身后清清楚楚地放声笑了。
「款款,我赢了的话,回去之后就把它用掉吧!」
他将那个昨晚没有用掉的保险套放进她掌心,在她耳边说得很煽情。
他的小红帽纯情且纯洁得要命,为他带来的急遽心跳却猛烈得几乎要令他不堪负荷。
包围着他的不是花莲的如画山水,而是她一直耳提面命的,要他善待自己的温柔。
第8章(1)
一转眼,阳陵泉就在花莲待了两个月。
晚间十点,池款冬整理好从几个小时前便有一搭没一搭开始收拾的柜位,脱下了工作围裙与名牌,将旁边下午利用没客人时的闲暇空档,随手做的黏土作品仔细装进纸袋中,走出了花莲东急百货。
才拐过转角,阳陵泉俊逸挺拔的修长身影便映入眼帘,前行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今天竟然又来等她了?
他很疼她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在她的每一个晚班下班时刻来接她,毫无热度的言谈中却透露出对她这么晚还骑自行车回家的行径的不以为然与不放心。
明明,他可以不用这样的……
她知道,他顾忌着他在台北尚在昏迷的谎言,在花莲是不便外出的。
但是他最近却学会压低了帽檐,站在最荒凉僻静的路口等候?
心鼓噪得厉害且慌张,他的体贴心意令她心折也感动,一股好喜欢他的情绪在无边夜色中悄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