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因此得到一段假期?」好讽刺。她回头望了阳陵泉一眼,又闷闷地转回去。她真的很不喜欢这些事情。
「是的,所以我来见你。」
「那、之后呢?你回台北之后,要怎么跟媒体交代这场车祸?」他的车祸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突然完好无缺地出现在工作岗位上,应该很奇怪吧?
「等我的代理人取得阳鑫信任,阳鑫落网,那约莫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我想,届时我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而昏迷后苏醒的病人也不会只有我一个。」
池款冬很认真地把他说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次,然后皱着眉头下了结论。
「陵泉,你好胡来。」与其说觉得他可怕,倒不如说是觉得他可悲;觉得他残忍,却也心疼他。
他的生活总是需要如此步步为营吗?既提防、也算计着谁。
这么辛苦地用尽机心,难怪他吃不下也睡不好,好不容易得到的假期,居然是一场斗争之下的精心布局?
光是听着都为他感到疲惫。
为什么他总是令她如此牵挂呢?放不下,且心心念念,狠狠地缠在心上,扯出每一段心疼。
胡来?算是吧?
「我不否认。」阳陵泉淡淡地笑了,新闻可以假造,事实可以捏造,这就是他所在的世界。
而他会利用这些资源将阳鑫一脚踩进永不翻身的地狱里!
不论是强取、或是豪夺,他总会完成父亲未竟的心愿,让旭日集团成为他一人独大的天下。他绝对会将阳鑫逼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绝不与谁共享同一片江山,徒留后患。
他不想输,他也不会输,即便不是他所愿,他都不允许自己失败。
「陵泉,你下次可以为了别的正当的、让你开心的理由放假,然后才来见我吗?」池款冬从前方传来的声音很闷。
「这理由不正当我能理解,但我不开心是何解?你不以为我很享受这些斗争?」他以为他的语气已经够轻快了。
「不以为。」她突然转过身,再认真不过地看着他。「你听起来的感觉像是明明很讨厌去传统市场买菜,可是为了说服自己喜欢那个环境,所以只好安慰自己说『噢!没关系!跟小贩杀价也很有乐趣!』的那种笨蛋。」
「很妙的比喻。」阳陵泉笑了。他比她更知道这则比喻的贴切。
「一点也不妙,你去超级市场就好了,干么勉强自己?」池款冬突然觉得很生气。
他如果像他说的这么享受现况,他会待在台北,引颈期盼着阳鑫的下一步动作,汲汲营营地等待着阳鑫的失败,不会每晚睡不好,更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花莲来,只为了要见她,或是只为了让自己喘口气。
她讨厌他的压抑、他的口是心非、他的不了解自己,与他的表里不一。
即使她给他再多的针灸、再多的药、再多的提醒与治疗,如果他不懂得好好过生活与爱自己,这些东西都不会有用!
池款冬幼稚到不行地把桌上那堆她无论如何也组装不好的孔明锁推倒,将原就凌乱的桌面弄得更乱。
「我突然觉得我很无聊,我花那么多时间弄一个几秒钟就能被拆掉的锁做什么?」
池款冬耐性见底地霍然起身,不理会身后男人嘲笑她见笑转生气的无礼笑声,斩钉截铁地宣布——
「走吧!我们去买鱼!」
不许有异议。
★★★
第7章(2)
花莲的海,纵使是天候不佳,也能自成一派独特的美感。
池款冬带阳陵泉来到崇德渔港时,天空云层很厚,星微雨点要落不落,然而他们走进那片砾石滩时,仍像是误闯入了幅美得要命的山水画。
池款冬找了个绝佳位置,就像个不顾衣服会不会弄脏的野孩子般,拉着阳陵泉,一屁股在砾石滩上率性地坐下。
「我以为你真的要带我去超级市场买鱼。」阳陵泉哑然失笑。
不是吗?她胡乱给了个传统市场与超级市场的比方之后,突然开口说要来买鱼,他会这么联想也是十分自然。
「没有,我提供你一个比传统市场或超级市场更棒的选择。」池款冬忽而伸出食指比了比不远处。「看!来了!」
什么?阳陵泉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猛然惊觉有起重机靠近。
「那是胶筏。」池款冬指了指起重机上吊着的,很像野外求生片中,海上漂流时会搭的竹筏那种东西,为阳陵泉解说道:「这个渔港很小,渔船因为会搁浅,没办法靠岸,所以只好靠渔工们驶胶筏到海上接应。」
果然,抬眸望向海洋,不远处有艘渔船渐渐驶近,有几名渔工忙着在胶筏上系上麻绳,藉由起重机的帮忙将胶筏向海边推去。
一切就绪之后,渔工们等在岸边,似乎在等待海上渔船的信号伺机而动。
很新鲜的景象,对他而言。
「陵泉?」她忽而偏头唤他。
「嗯?」
「你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对不对?」
「几乎是。」他微微耸了耸肩,那是他一直被耳提面命得达到的目标。
「我就知道。」池款冬望着在岸边等候,趁此时喝起提神饮料的渔工,随手抓了几颗小砾石,毫无意义地往前扔,轻轻地笑了。「可是我不是喔。」
她唇边的微笑好恬静,阳陵泉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之间感到失神。
「你知道吗?陵泉,我超级会参加比赛的,不管是校内校外,作文书法绘画朗读演讲,只要有竞赛,我一定会被提名,一定会被拱出去比赛,可是喔,不管我再怎么拚命,我永远都是佳作,不会是特优;永远是在五名内,却不会是第一名。」
「嗯。」一向站在顶端的他实在很难想像。
「陵泉,你别看我好像一副凡事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曾经因此很挫折过耶!我觉得自己不上不下,好像再怎么努力就是这样了。」池款冬自嘲似地又往前扔了几颗碎石。「然后,我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失败好惨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又突然过世了。」
「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阳陵泉,眸光落在靠向岸边的渔船上,灰蒙蒙的海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船身却摇晃得很厉害。
很像他正在经历的人生,也很像池款冬正在诉说的曾经。
他突然想起她的玩笑话,是她说十六岁误诊死过人那年吗?
「说起来也很讽刺,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中医简单的医理与针灸了,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连我爸都救不了她,我爸耶!我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啊,他怎么会有救不了的人呢?我觉得人生好荒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顶端,但是,站上了顶端又如何呢?竟然连我爸这种受人推崇,要拿号码牌排队看病的神医也有办不到的事,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嗯。」阳陵泉静静地睐了她一眼,眼中有太多难舍与心疼。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女生而言的确是太沉重、太残酷也太难接受的现实。
「总之,那阵子我好低潮好难过,我好想她,我们以前常常来这里玩的……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会动了……」池款冬屈膝抱着膝盖,望着渔工们驶出胶筏接应渔船的眼色没有哀伤,却有淡淡的疏离。
「然后,我开始来这里,想她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不愉快的时候,都会来这里。我就坐在这边,看渔船来了、走了;看偶尔闯入的游客拍照、看熟门熟路的饕客来买鱼,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脑子放空,只是赖在岸边发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