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云京,空气中有种腐朽的气味,天空就像潭黑压压的死水,沉滞不动且时时包拢着他。
繁华锦绣中,迷途的总是灵魂,与他缝襁的只是寂寞,在这儿,没有半个能在夕阳燃尽余晖时,亲自为他点上一盏灯的人。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他进过黑牢后,他就变得怕黑,而从他第一天对苏默说了别灭灯后,苏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里为他点上一盏灯,让他无论何时在黑夜中醒来,总能在一睁眼时,就见到那拯救他脱离恶梦的光明。
就算现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这世上他早已没了亲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会再重演,死去的亲人们亦不会再回来,而他,也再变不回从前的那个沐策。
有种沧海桑田过尽的感觉,缓缓地浮上他的心坎,在这份伤怀扩大前,他想起了当园中蜜桃结实暴桑时,苏默站在树下对他的那一笑,那记忆中的灿烂,仿佛一盏光阴中的烛光,为他照亮了前路之余,也为他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还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许他就能跨过那些已是斑驳历历的往事。
苏默在他不语地埋首在她的颈间,呼吸逐渐变得徐缓不再急促时,她的两手攀至他的背后徐徐轻抚。
「怎么了?」
他紧紧地拥住她,难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烟中的蔓草,在她的怀抱中任性地滋长,他不禁感谢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见着你,我便觉得,这世上似乎又变得美好一些了。」
第7章(1)
次日一早,再次将苏默给偷偷拐出苏府的沐策,在没睡醒的她仍揉着眼频打呵欠时对她说,今儿个他要带她去见个人,而这人,即是他当年曾亲自教过武功与兵法的徒弟,而他俩已有许多年不见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许精神,陪着他坐在酒楼豪华包厢里频灌着浓茶,可当来者打开包厢的厢门时,她又觉得,她其实根本就还没有睡醒。
这就是他的徒弟?
这位仁兄……其实是哪来的江洋大盗,或是某个匪帮的掌门人吧?
坐在沐策身旁的苏默,僵硬地转动着眼珠,瞠大了眼瞧着眼前浓眉大眼,满脸刀疤,一身结实债张的肌肉,浑身上下充满江湖草莽气息,年约三十好几的庞然魁梧大汉,在一进了包厢把门扇合上后,即浑身哆嗦个不停,直冲至沐策的跟前跪下,两手死死地抱紧了沐策的大腿。
「师父!」悲天恸地的痛嚎声,活像是至亲骨肉离散了十八年般。
沭策淡淡地问:「教你的规矩呢?」
莫倚东抖颤着身子,唯唯诺诺地放开了他的大腿,而后抬起脸,一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直望着沐策那张死而复生的脸,心绪过于激动的他,张口结舌了好半天,就是没法完整地把话说出口。
「师父……怎么……您、您……」他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沭策扬手朝身旁一指,解开了他的疑虑的同时,也把这份热情转嫁给她。
「恩公——」在下一刻,莫倚东即转过了身子,以惊人的气势朝苏默一跪,再五体投地的深深一拜。
苏默被他拜得一颗心都不禁颤抖地多跳了两下,她急急弯下身子想将他扶起。
「快起来,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这也太考验她的惊吓承受度了。
「好了好了,起来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时,两指拎着他的衣领,动作流畅地将他给拎到椅子上去。
聆听着他那已是久违多年的声音,热辣辣的泪水顿时浮上莫倚东的眼眶,令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哽嚼地唤,「师父……」
想起了自家徒弟相当容易过于感动,又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将桌上早就点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让步地道。
「先说好,别太过分,哭一会儿就成了啊。」还好他事先有准备。
接下来,苏默边看着坐在对面的某位大汉,边无声地哭着边拿烈酒猛灌,那神情那模样,既悲愤无比又豪壮万分,她不禁以肘撞撞身旁的沐策。
「他就是那个出身江湖的徒弟?」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烈酒一杯杯地往腹里灌,太有性格了。
「嗯。」
「大你十来岁的徒弟?」怎么他孙儿辈的、徒弟辈的,年纪统统都比他来得大?
沐策叨叨说起,「我自小生在大将军府,两岁扎马、三岁挽弓、四岁骑马、五岁练刀、六岁习剑、十二岁收徒……」
她头疼地杵着额,一时之间又忘了他打小起就有些异于常人。
「行了行了……」他有必要这么天纵英才吗?
连连灌完四壶烈酒后,莫倚东看上去似是冷静多了,他一手握着酒杯,两目瞬也不瞬地盯着沐策,却是不再哭了。
「哭完了?」沐策递给他一张干净的巾帕。
「师父,您老人家——」
他轻声纠正,「我没你老。」
「师父,您今日能回京,可是陛下他赐您无罪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听人说自家师父于流刑途中病故,怎现下又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了?
「我仍是有罪之身。」沐策缓缓道来,「我于流刑途中被弃于路旁待死,据传言,宫里早已证实了我的死讯,只是至今陛下仍不敢公诸天下而已。」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承认,就只是因心头一时的不快,便千方百计要他这无罪之人死呢?
莫倚东满腔的怒火,当下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他气抖地一把捏碎了酒壶,携着满肠满肚的烈焰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
「坐下吧。」沐策伸出一掌轻松地将他给压回座里。
他气得两眼都发红了,「可是……」
「难不成你能进宫砍了那位老爷?」沐策不以为然地挑挑眉,结实地按住蠢蠢欲动的他,而后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的肩头上,就像在给只发怒的大花猫顺着毛。
苏默将他嘴上不承认,可实质上开心的沐策看在眼,觉得他这人也真是爱脸皮,担心自家徒弟莽撞地去惹祸就说一声吧,怎么这人的温柔总会拐弯抹角的?
「不介绍一下?」她偏了偏头问。
他的拇指朝旁一歪,「莫倚东,当朝威武将军。」
「……」怎么他的晚辈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掌权当官的?
「师父,徒儿不想再当什么将军了……」闻言的莫倚东,哭丧着一张脸,直为当年的愚行感到后悔不已。
「当年为师可是阻止过你了。」不听劝嘛,怨谁呢。
苏默好奇地拉着他的衣袖,「长工啊长工,有什么内幕不妨说来听听。」
莫倚东却快一步抢先问道:「师父,这位恩公与您是……」什么长工啊?
「我是她家的长工。」沐策边替她剥着花生壳边说。
当下某位将军死死朝她瞪着铜钤般的大眼,将她瞧得胸坎里的那颗心又再次跑马般地狂跳了好几下。
沭策语气平淡地再道:「换句话说,她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是我的东家,因此对她,你该怎么尊重就怎么尊重、该如何侍奉就如何侍奉,若有半分拿捏不妥,你就准备一辈子当不完你的将军吧。」
「东家大人!」奉师命为主的莫倚东,一个起身又是准确地朝她跪了下去。
再让他这般跪来跪去,她的阳寿都快短少三年了……
苏默一手抚着胸坎,「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