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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三人还是照旧对他张口结舌,像是听到什么官场奇谭似的,就是没一个人打心底相信。

  他苦笑,「是我亲眼所见,这总假不了吧?」

  「那……你兄长?」苏默拉高了尾音问,总觉得,就算他家中出了个犯胡涂的亲爹就算了,以他这知进退的性子来看,他家大哥应该也不会错到哪去吧?

  「我大哥他本性虽不坏,但就是好色。」他再娓娓道来另一个秘辛,「波若国的六公主国色天香举世皆知,她有心下嫁家兄也非谣传,事实上,家兄原本是打算休了大嫂,再携着军机地图至波若国与六企主双宿双飞。」

  「不、不会吧?」他们三人忙一手扶着下颔。

  「而梅相,他也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相,若非他上书力谏陛下我有功名在身,万不可将我处死,只怕如今我早已是一杯黄土。」这当中最是无辜的,应该就是他家那位长年都顶着黑锅的老师吧。

  咕噜几声,有些不太能接受事实的三人,纷纷拿起桌上的酒杯各自大饮一杯镇定一下。

  花婶苦恼地蹙着眉,「怎么事实和我们听来的全都不同?」严格来说,应当是差了快十万八千里。

  「市井谣言本就不足信。」沐策耸着宽肩,早就不在意世人对他沐家有什么看法,无论是好或是坏。

  苏默盯审着他处之泰然的模样,颇小心地问着。

  「你……怨不怨陛下?」从没见过被诛了九族之人,在提到亲人之死时还能如此侃侃而谈,是他心态调适得太好,还是他本性就太过坚毅?

  「不怨。」

  这回花婶和花叔直接掉了酒杯,好半天都忘了去捡,而苏默,她只是低首想了一会儿后,面上的神情略带萧索地为自己斟满一大杯桃酒,再仰首一饮而尽。

  「别喝多了。」沐策柔柔地叮咛着她。

  不只是苏默,重新取过酒杯的花叔与花婶,他俩也不作声地跟着一起多灌了两杯。

  「沐沐,你在黑牢的那三年……」打从一开始起,花婶就一直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伤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我那三年每日都忙得很。」他边说边将桌上的酒坛拿离苏默逮了些,再把剥好的花生放至她的面前。

  「忙什么?」

  「忙着让陛下心头好过些。」在他的语气里,全然找不到一丝波澜,「因陛下有令,所以狱卒每日都对我或鞭或打,偶尔还会烙上一烙,所以我忙得没工夫去伤春悲秋。」

  花叔气得用力拍打桌面,「为何陛下要把气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吗?」

  沐策看着酒杯里盛着的那颗明月,在酒面上浮浮荡荡的,时而残缺时而圆满,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初初知道父兄卖国叛国时,他在极度不可置信后,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儿发泄、又该向谁倾诉,这价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苍天,「你们说,忠义二字,倘若只是简单的金钱与美色即能被收买,这难道还不够伤人吗?更遑论,那个遭到背叛的人,还是个一国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时日夜受尽苦楚,他还是不怨陛下;当他父兄获了罪后,他也不怨他们,哪怕他可能会因他们而永生不得离开囚禁他的监牢。

  说到底,就是伤心。

  这二字,可让人生让人死,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个伤心,而那个被伤透心的人,即是当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还疼吗?」花婶掩不住满眼的泪光莹莹,好不心疼地轻抚着他的手臂。

  他漾着笑,「不疼了,花婶补得很好,就是伤疤看起来吓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望着他的膝盖,不断地回想起他刚到山上时那一夜的惨况。

  「被打断的地方花叔都已帮我接起来了。」他开始担心再这般说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会变成抹泪大会了。

  苏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无奈地勾着一抹笑,略过苦涩的滋味,「他们也不过就是对自己的心太过诚实,诚实到……一时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带着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坛开欣,泛在沁凉的夜风中。

  沐策头疼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不听话地又开了酒坛,一人一坛地抱着闷饮,任他怎么劝都不听,接着在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后,花叔开始吸着鼻子。

  「哭什么呢?」沐策叹息连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脸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着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温柔?」

  「你喝多了。」

  「温柔的人没好下场的……」花婶醉眼蒙胧地望着他,豆大的泪珠颗颗掉下来,「瞧瞧你,不就是榜样?」

  「都过去了。」他只好一个个接着哄,「天下没过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么无论再痛再难,总有天都会过去的。」

  第4章(2)

  苏默听了,急急又饮了一大杯,花叔与花婶生怕海量的她一人会把剩下的桃酒都给喝完了。

  连忙各抱起一坛到别的地方喝去。

  「都说别喝多了。」沐策看不过她囫囵灌酒的举动,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却让酒洒了,在桌面上溅出一行映着旖旎月色的银光。

  低首看着桌上的酒渍,前阵子在沛城所经历的遭遇,如潮水般反覆地倒灌进苏默的脑海里,她眼眶一热,积蓄已是多年,却始终都掉不出眶的泪水,当下滑过她的面颊。

  「……可我明明都已放下了,怎就是过不去呢?」她哽着声问,两手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她不想的。

  她也不想生在苏府,不想有张承袭了母亲容貌的脸庞,她只想像朵藏在墙角的小小野花,不招人注目,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

  她从来都不要人们注意到她的,她甚至曾希望,这世上要是都没有人记得苏默这人就好了,可自小一桩桩一件件落在她身上的,又从没有给过她机会拒绝,偏她又不能选择命运,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伤残,所以她就只能学着将它们一一放下。

  可她还是过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人前的自卑是种根深蒂固的顽疾,它与性格坚强与否无关,与忍耐的限度无关,她再开朗、再不将之放在心上,全都是徒劳之功。

  因它不着边际,一眼之间就入了骨里肉里,平日找不着寻不到,它只暗暗地潜伏在心底的不知深处,唯有在众多人们的目光下,它才会悄悄爬窜出来,将她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墙凿破个大洞突围而出,任凭血肉成泥。

  自小以来,她夜夜在睡前告诉自己,不要自卑不要害怕,在日后,她定会勇敢而坚韧的,可是祈祷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她却始终还是困兽一头?

  一只大掌扳开她的纤指取走了酒杯,然后,一具温暖的胸膛朝她贴了过来,她整个人被高大的沐策给拥进怀里。

  他无声地抱起她离开了桌边,带她来到了后院那处他所砌的池塘,接着他朝后背倚着大石坐下,让坐在大腿上的她趴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挪动了。

  满心的哭意,在他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拍抚中,俏声蹑着脚尖远去,苏默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音,侧着脸看向洒满银辉的花园。

  过了许久,当她不再心绪激动,呼吸也变得和缓后,沐策平和而柔软的音调,在她的顶上缓缓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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