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孤霜?”他再次面对她问道。
“民妇正是孤霜。”她连连点头,眶底有层若有似无的水雾。
“你能告诉本王,这坛酒是……”在他问话时,那水雾已然隐去。
“王爷,你爱喝花雕吗?这酒啊,是西城赵家大爷的私酿,一年也做不来几坛,我看着这酒香醇,就送给紫芳郡主尝尝。王爷若是喜欢,我……”她快要装不下去了,而卑微和油滑是她最好的伪装。面前站着自己最爱的人,却要装出最丑陋的样子,全天下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她想见他,想与他相认,与他执手到老,这些疯狂的渴望冲撞着她脑海,她必须咬碎银牙忍下来,装成一个粗鄙的媒婆来惹他的厌恶,好早日脱身。
“来人啊,去西城把赵大爹找来。”说话间,益寿带人出了大殿。
“对对对,王爷直接找赵大爹就对了,那没民妇的事,民妇也去领赏银了。”
“来趟兴庆宫,也让本王尽尽地主之谊,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她越着急,他越气定神闲。
“王爷,民妇急啊,民妇有一家喜铺要打理,喜铺上下十几张嘴等着我呢,王爷。”她皱着鼻,一脸苦哈哈。
“莲姨,从账房领一千两银子给孤霜。”去而复返的莲姨才踏进来,又被差去账房。
“一……千……两。”孤霜扑通跪在地上,抱着淳于千海的乌皮靴,声音激动道:“王爷,你的大恩大德,民妇只有为你做牛做马又做猫做鱼才能报答啊,王爷你真是好慷慨。”她使足力气说话,脸上的香粉都蹭到他的袍角。跪下的那一瞬,她的心也碎了。
淳于千海额角隐隐作痛。她到底在装什么?欲盖弥彰。
“王爷,你让民妇回去,把我喜铺那十几个伙计全都叫进来好不好?”
“做什么?”
“你再赏他们一人一千两,这才显示我这个当家的有情有义呀!”
他古怪地盯着她。
“禀告王爷,益寿大人让小的回来传话,赵大爹已经于一个月前离开长安回乡养老。”刚派出去的人火速返回。
一个月前离京?淳于千海瞟了眼酒坛上的朱色字迹,墨色犹新。
“哎呀!赵大爹离开京城了,以后我这替人张罗婚事,该找谁订酒呢?你这个赵大爹太……”她早就知道赵大爹收了生意,远离长安。
“你过来。”他要她靠近酒坛。
“王爷叫民妇什么事?”她赔笑移近,不料,被他身上惯有的干净气息惹红了眼眶。
“仔细看看这个酒坛。上面的字,是谁的手笔?”
“字?哪里有字?”
“这上面写着一句古诗。”她要装,他就奉陪到底。
“哦,原来是古诗,民妇不识字,还以为是赵大爹画的花纹呢。”
不再提出问题,淳于千海转过身来,打量着她,深邃的眼里思绪万千。
此时,拿着银票的莲夫人又回到大同殿。
“来人,开路,回兴庆。”深深吐了口气,他半敛起眸子,慵懒地迈步。
“拜送王爷。”孤霜不改油滑地福身,心里暗暗盘算,等他走远,她也该开溜了。原来当日风长澜要提醒她的是这件事,她真是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那么嘴快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温柔的脸上怎么看都有算计的意思,“找到赵大爹之前,你都得留在这里。”
孤霜的嘴角抖了抖。
“王爷真是厚爱民妇啊!”她快要哭了,“王爷,你给民妇银子,又留民妇在这人间仙境作客,民妇真是好欢喜,无以为报啊。听说王爷尚未娶妻,不如,民妇为你做媒吧,包你三个月娘……不对,娶一位美娇娘。”她扯着嗓子对远去的背影喊。
一箭之外的人顿了顿,迈开的步子变大了。
“放肆!这里是兴庆宫,不是市井之地,请你自重。”莲夫人严厉地训斥。她早已看不过去这粗鄙的女子。
“莲……”一对上她,孤霜俗不可耐的气焰变得好弱小。她咬紧下唇,委屈地缩着肩。莲姨还记得她吗?她视为母亲的女人啊,教会她女红、如何沏茶、如何识人,缝给她第一件襦裙的女人,此时也全然不记得她了。当初她选择以倔强的方式走这条路,就该明白,所有她重视的人都注定与她成为陌路人。
然明白是一回事,当亲自面对时,其中的苦涩,她依然难以承受。
“你要留在兴庆宫,就得乖乖听话,王爷面前不能如此应对,明白吗?”
好几年前,她对她无比温柔,怜惜她以往的遭遇,如今……
多年的磨难,她已经学会在泪流出来前,忍住它们,她学会了不再去想念、不回头看,只往前冲。
“民妇,明白……”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看她,匆匆仰头,四处寻找,一不小心对上一双深邃的眼。
他发现了吗?发现她没掩饰住的失落?
一颗心,在淳于千海再次转身走远后,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遇到孤霜以前,他每日都在计较空荡荡的记忆,而她出现以后,他急躁不安的心情缓和下来。
此种变化,也许是因为她的谎言和伪装,也许是因为在莲姨的训斥中,她流露出来的委屈,也许是因为一种很神秘的力量。不可否认,当他的右手抓住她时,他的情绪仿佛被安抚,好像很久之前,他就这样做过。
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想法。他要看清那厚粉下面是何等的容颜,他要好好地问问她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还有,也许他会收获更多的东西。
支着半臂,他满腹心思都围绕着孤霜转。
“王爷。”老成稳重的东蓝躬身作揖。
“中书令尹显来了?”
“嗯!今日午时就来了。”
“已让他等了两个时辰,那本王就见见他吧。”这位中书令在京中广植势力,二品以下的文武官,有三成以上皆是他的门生。圣上召他入京,便是让他回来牵制尹显。若不采取行动,再过些时日,皇上权力即将被架空。
“遵命。”东蓝和护卫开出一条道,让他先行。
“你们先去!本王绕至后堂。”他到要看看,尹老贼被冷落了两个时辰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东蓝带人先走,他轻袍缓带,从容钻入幽深的林间,朝大同殿迈去,快要接近大同殿时,他听到了声音。
“大人,她就是孤霜。”含恨带怨,让人不由得怀疑,此人跟孤霜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好吓人啊,这位小兄弟,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我还没有老到听不到别人说话呢。”孤霜俗气地笑道。
“大人那日就是她的牛车撞了喜轿,雁儿姑娘才趁乱逃走的。小的费了些周折,派人去彻查,此事与她脱不了关系。”
“什么?小兄弟,你这是含血喷人啦。我可是媒婆,媒婆怎么会乱撞喜轿。”
她如今身在兴庆宫,不敢表露真性情,怕惹人怀疑,即使是面对讨厌的尹显及其随从,她也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
“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把雁儿姑娘叫出来。”尹显的随从,阴狠地替主子开口。
“我知道花儿、草儿、鸟儿,就是不知道什么是雁儿。”孤霜双手叉腰,挺胸抬头,毫不掩饰自己对尹显的厌恶。
“混……”狐假虎威的随从正欲发作,却被主子制止。
“你知道我是谁吗?”尹显冷笑。
“当朝中书令。”孤霜的眼神比她的话直接得多,此刻正无声地说: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