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垂着头站在台上,却像使整个心魂都不在了。
忽然有琴音撩拨。
人声杂乱,许多人在台下嚷着她的名字,又有人争着要她定下恩客,总有那么几个人出的彩金不相上下,要让她来抉择。
闹哄哄的。
她初期也听不清那琴音,只有那样若有似无的响起,慢慢的像是缭绕了一样的钻进她耳朵里,将她茫茫然然的唤起。
秋舞吟抬起头来,台下人见她有了反应,鼓噪的更急。吵嚷之中,那丝琴音几乎被压下去。
但,那也只是几乎。
她听得非常仔细。
琴音不长,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一句。
然后有歌声,像是穿越了千军万马而来。
她看见古和齐。那人抚琴、歌唱,像求偶一样,对着她唱。
“……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她笑了起来。
这是她今日第一个笑靥。
二少爷终究来了。
他没有失约。
然后她想起晴予姐姐温柔而冰冷的低语。
他无权无势,无金无银,他甚至无法时时来见她。他是她的心上人,她可以把初夜给他,可以把最珍贵的留给他——然后呢?
她被心尖儿上的那个人拥抱过了,尝过了最美好的滋味,然后,她要怎么容忍自己,再让其他不爱的人碰触?
他又要怎么面对自己心尖儿上的人,让其他人碰触?
晴予姐姐说,他来了,只能惹她心烦。秋舞吟想,岂只是心烦而已,她甚至想在这一刻,就这么死去。
她脸上笑着,倾听,然后低声的应和。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她心痛如绞。
古和齐凝视着她的笑颜,那笑里带着泪,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秋舞这样疼痛。明明痛得几乎死去了,却还这样笑着,像是怕他会难过。
他抚着手下的琴,再为她唱了一次曲。
然后,他一手探进袖里,手再抽出时,竟握了一把刀。
秋舞吟愣愣地瞧着他。
瞧着他抬高手,猛力落下时,竟将那张琴劈成了两半。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劈成了两半。
“二少爷……”她抖着唇,微弱的呼唤。
古和齐眼也不眨,就望着她,他对她露出了微笑,尽管那个笑,比哭还要难看,还要狼狈。
“你等我。”他并没有特别的抬高音量,就像平常在府里,她作为生辰礼而来时,与她贴得极近的耳语喃喃一样的说:“我一定来接你。”
我一定会来接你。
你等着我。
他对她承诺。
秋舞吟满眼的泪水汪汪,却没有落下来,她笑。
“二少爷,秋舞很高兴……今日的怜花宴,你来了。”你来了,我再疼痛,也能撑下去,我能够,一直撑下去。
她目光清醒的,选了一个彩金献在上等数字,更明显对她有所青睐,而能够长久的支持她的恩客,退下台去。
古和齐注视着她。
他看着她让那人怜惜无比的打横抱着,踏着长梯,走到二楼去,开了房门,又关了房门,然后,那房门口,悬上了一朵含苞的雏花。
今年的怜花宴结束了。
第5章(1)
古家二少从此不碰琴。
正确一点来说,是他从此不碰与音律相关之物。
寄予厚望的老太爷为此震怒,却得到宠孙的一迳沉默,老太爷软硬兼施的逼问了几回,却得不到任何回答,气得狠了的老太爷差点扬声要动用家法,正捂着心口喘气,就见眼前垂着眼的宠孙抬了抬眼皮。
黑玉似的眼里,雾蒙蒙的。
老太爷一下子就心软了。
“你到底怎么啦?”老人家轻声细语的问。
“孙儿想为太爷分忧。”偏宠的孙儿嗓音淡淡的回话,听得老太爷一阵窝心,跟着就茫然起来。
“分什么忧?”
“太爷不是想孙儿名正言顺,成为当家主嘛?”
“你是太爷我亲口指定的继承人,族里有谁敢反对?”太爷怒了。
“继承家族,理当手握实权。孙儿却有名无实,这不是让底下人心里生疑,以为老太爷是声东击西,其实早有其他继承人在培养?”
“这是谁在你面前嚼的舌根?”太爷震怒。
“太爷。”眼前的宠孙低眉顺眼,语气恭谨,“孙儿请太爷亲自教导。”
这是宠孙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
老太爷恼怒半天,愣愣瞪着孙子,才恍然迷惑起来,他记得眼前的宠孙一直与自己不亲,总是离得很远,态度疏离。
但这孙儿第一次主动来到他面前,温言软语的朝他说话。
他可以把这个动作,视为孙儿难得的撒娇吗?
想到此处的老太爷受宠若惊,一下子就把愤怒不悦全都抛到脑后,跟着一手拉着宠孙,一边为他讲起了家族的历史。
先是家主,然后是开枝散叶的分家,其中出过秀才,出过大商人,出过四海皆知的美人,出过了不起的手工师傅,乃至入宫侍奉圣上的乐师。
主家总是最出风头的,也是最立得稳脚跟的,每一代都才人辈出,也不曾让分家扳倒过,这家族漫长的历史里,或许也有人尽皆知的时期,但大体而言,都是极为低调的。
回忆起宫中生活的老太爷,语重心长的对宠孙道:“要守拙。”
古和齐深有体会的点点头。
但在族里素来霸道专横的老太爷,但又随即补了句:“应立威时,也不能吝于气魄!须知打蛇打七寸,一旦出手,就得一举成擒!”
“……失手的话,恐怕家族就有覆灭之祸,要保有这样的觉悟!”老太爷抚了抚长须。
古和齐静静听着老太爷说话。
他想,大哥说的话事真的,老太爷是真的疼他。
只因为宠孙的一句请求,就这样掏心掏肺的教导,仔仔细细的排定了教习的日程,只担心孙儿会不会因为初学而吸收不了,又担心孙儿心太软,听不进太多的阴谋算计。
——却完全不去提防孙儿是不是有异心。
古和齐的确不喜欢老太爷专断独行的做法。但是,原本排拒着老太爷的他,却慢慢的,可以接受老太爷对他的关怀和爱护。
这一年古和齐十七岁。
生辰宴上,老太爷亲自带着他,与家族内的各部掌权人打招呼,并将古和齐正式的介绍出去,更明白的向底下人表示,日后,各部账房先生,必须将账簿先呈交给二少爷。
这是间接的放权了。
心思剔透的族人,无论主家分家,都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总是病病怏怏,却始终没有倒下的二少爷,正在从一个有名无实的继承人,转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掌权主子。
古和齐在席上没动过一次筷子。
他手里倒是始终攥着一只青玉的琉璃杯,杯里是温过的桂花酿。
身后,寸步不离的侍从言今一只手里握着一只小酒壶:那玉壶底刻了一双刀剑。
从古和齐所居住的院落小窗望出去的话,什么也看不到——同一片苍穹底下,薄雪明月,三千阁里,还没有成为金钗的秋舞吟,在送走了今晚最后一个客人后,梳洗过,便抱着一件厚毯,窝到窗底下。
望出去,什么也没有。
她连二少爷所居的古府到底在哪个方位,都有些弄不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思念。
她手里抱着叶暗卫送回的半壶桂花酿,小口小口的啜着。
在她蜷成一团的娇小身子底下,是一株落光了叶的桂花树,树底下有着今天秋天她亲手埋下的几坛桂花酿。
“二少爷,秋舞今年也很想您。”她喝着温热的桂花酿,小小声的喃喃,“二少爷生辰快乐。愿您平安,身体健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