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阿韩,我终究不是你心目中的完人父亲。
如果可以,请尽你所能,替我补偿那个女孩。
人非完人,孰能无过?即便是我自小便视为巨人仰望敬重的父亲,也是有属于人性的懦弱。
有生之年,他都没能鼓起勇气站出来坦承过失,为这女孩做点什么,平白让她背负了这么多年的不合理待遇,直到愧疚如小虫子般将生命啮食殆尽。
我不想象父亲一样,既然知道了,那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还没理出头绪以前,我花了点时间看完那整整一百二十册的成长纪录,陪她走过长长十年的人生路,我没有料到,自己的视线会从此再也无法离开她身上。
我知道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
她待过小姑姑家。小姑姑有四个小孩,一家六口挤在二十坪大的房子已稍嫌拥挤,她连自己的床都没有,每晚必须打地铺。
后来她姑姑随便找了个理由,借故将她丢给小阿姨。
小阿姨并不是很情愿收留她,她若要住下来,就必须分摊家事。
说好听些是分摊,事实上,家中另外两个小孩可以玩耍、打电动,只有她必须担下所有的家务,面对学校辅导人员的关心,她还笑笑地说:“很好啊,现在有床睡了。”
她其实知道,小阿姨会将苹果藏起来不让她看到,偷偷塞给自己的小孩吃;她的便当里,永远只有青菜及肉骨头,有时忘记带便当去学校就得挨饿,因为没有人会替她送便当。
于是她学会不去看表哥、表姊便当里的鸡腿、学会苦中作乐告诉自己,她又不是白雪公主,没有非要吃苹果不可。
更大一些之后,她是住在舅舅家,那时她刚国中毕业。
寄人篱下这些年,她已经学得很会看大人脸色,也超龄地懂得人情世故,不用人家开口,她主动表示说要读夜校,白天打工补贴生活费。
舅舅人不坏,只是喝了酒后,酒品很糟,舅妈全力维护自己的孩子是人之常情,她便成了现成的炮灰,身上有时会带伤。
等到隔天天亮,舅舅酒醒了,也就没事了,她也觉得还可以忍。
真正让她离开舅舅家,是因为舅舅时常带那些酒肉朋友回家喝酒,以前就只是帮他们准备下酒菜,有一回,舅舅一个朋友藉由酒意对她上下其手,让十七岁的大女生吓坏了。
皮肉痛可以忍、物质上的差别待遇可以忍、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挫折她统统可以笑着说没关系,唯有身体自主权,她没有办法笑着说随缘。
她没有说明缘由,坚持搬离舅舅家,住进学校宿舍,舅妈阻止无效后,扬言她走了就别再回来。
每当寒暑假,室友打包返家,她只能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别人忙碌;家家围炉团圆时,她是一个人坐在宿舍吃泡面,不知道自己能回去哪里。
更小的时候,她还会被排挤。事情刚发生那几年,街坊邻里都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在学校没有人要跟她交朋友,走在路上常被指指点点,更顽劣的同学还会恶意欺负她。
但她还是一个人很勇敢地长大、很勇敢地变成可爱又开朗的女孩。她让自己成为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我怎么可能移得开视线?
连我都不知道,在这些事情过后,她怎么还能笑得如此灿烂?
一回又一回,我从研究她的笑容,到最后,心疼她的笑容。
我延续了父亲的行为,在他过世后持续支付征信社款项,像个变态偷窥狂一样在暗地里观察她。
后来的这几年,陈年旧事早被淡忘,没有人再指着她说是杀人犯的女儿,开始会有异性向她表示好感。
这也不奇怪,她虽然不是什么绝色美女,人长得也还清清秀秀的,很耐看,笑起来的样子会让人看得心情都好了起来,重点是个性很好,是适合娶回家的那种好女孩,有眼光的男人就知道。
可是她一个都没有接受。
她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工作上的同事、学校的同学,爱玩爱笑,男生女生都喜欢和她做朋友,但却始终没有与谁走得特别近。
她现在过得愈来愈好,生活慢慢稳定下来,虽然一天到晚狂兼差,忙得像颗停不下来的小陀螺,但是日子过得很充实。
我看着征信社最新一期送来的照片,一张又一张。每次只要有她最新的消息,我都要反复看上无数遍才舍得放下。其中一张是她帮同事庆生的照片,散场之后,一转过身,眼底不经意流露的寂寞。
她很好吗?也许。但一个人久了,难免孤单。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找个人来陪伴呢?明明身边不乏异性向她表示好感。
我开始思考,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知道她一直想要有个自己的家,有一年和同学去放天灯,她就是这样写的。是不是,生活更稳定些,她就会考虑了?
找一个男人,组成平凡的小家庭。
我向征信社问了她现在承租的房子产权数据,私底下联络屋主,与对方议妥,用市价的七成将房子卖给她,其余差额由我补足。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为她做更多,但不行,董允乐不是傻瓜,一定会起疑的。
接着,有个常来的客人,总是藉买东西之便,在结账时跟她攀谈,追求行径一天比一天更明显,而且比其他人都还要来得积极。
他们开始熟了一点,她会响应的话也多了一点,然后答应跟他去吃过一次饭,再然后……
没有然后了。因为我发现,当真的有人对她志在必得时,我会慌。
有一天,她真的得到幸福,不需要挂念时,我还有什么理由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而——找不到借口看着她,我竟不晓得双眼还能再看什么。
其实,很多事情自己早就有数,只是不敢去正视而已。
她跟同事闲聊,透露自己喜欢会下厨的男人,回家就闻得到饭菜香,感觉很幸福。
我隔天就去报名烹饪班,和一堆婆婆妈妈挤在小教室里,埋头做笔记,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眼光。
她拒绝其中一个追求者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出身良好的娇贵少爷,她比较喜欢平凡朴实,而且会跟她一起做家务的男人。
我看完这一般简报后,发神经地跑去跟帮佣大婶抢拖把。
她不爱太帅、女人缘太好的男生。
我照了照镜子,从没有一刻如此庆幸自己从来不是帅哥之流。
她不爱男人喝得醉醺醺,或许舅舅发酒疯的模样还是在她心中留下阴影。
堂弟们约Pub喝两杯兼把妹都不会找我,因为我早就宣布戒酒,现在酒类只吃烧酒鸡,而且全世界的妹在我眼里都长得一个样,没什么分别。
有一阵子她很迷八点档乡土剧,还跟同事说“意难忘”的王识贤好帅好专情。
我在跟监嫌犯的时候,都没忘记交代幼秦要每天帮我录起来,一集都不能错过,因为想知道让她迷得要命的专情男主角到底是该怎样。
我早就在下意识里将自己打造成她想要的男人。
那么,我还犹豫什么?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她被追走,真的成为别人的老婆。
心愈来愈贪,欲望愈来愈大,我已经无法满足只看着她,还想要走到她面前,被她注视、在她记忆当中留有一席之地,甚至……为她所爱。
我开始日也想、夜也想,吃饭睡觉都在想,如何才能巧妙又自然地认识她?最糟糕的是,我没有追过女孩子,唯一谈过的一次恋爱也是读警大时,每天去学生餐厅吃饭,自然而然就和那位餐厅一朵花聊了几句,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饭菜分量比别人的多好多,然后就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