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待在南国,姑娘可以活得更久,是常瑄的错。”
“什么谁对谁错?没人想过会变成这样的。常瑄,我没时间可以浪费在计较对错上,你认真听我说,接下来的事很重要。”我握住他的手,诚恳道。
“是,姑娘吩咐。”
“宇文煜告诉我,如果停止服药,毒性就会发作,刚开始会全身发冷,觉得被冰块冻上四肢百骸,那种刺,会让我每分知觉受尽折磨。当疼痛从手脚传到身躯,再传到脑子时,我就会失明,再然后……”我想了想,抬眉。“没有然后了,我昨天吃掉最后一颗,而那种痛,我已经碰上两回。”
“一定会有办法的。”他试着鼓励我。
“没有了。宇文煜说过,一旦毒发,只有大罗神仙救得了我。常瑄,我不是诚心吓你,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不确定自己还剩几日可活,还要碰上几回这种疼痛,我需要你的掩护,没有你,我办不到。”
“为什么要掩护?”
“这个痛很磨人的,尤其最后几天,我不要阿朔看着我痛,不要他为我受折腾,他身上的包袱已经够沉够重,我没道理再增添他的负荷。”
“如果你真觉得对不住我,就陪我撑过最后几天,好不?”我软声哀求着。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懊悔不已。
“相信我,我很怕死的,如果有一点点希望,我绝不会放弃。记不记得?我曾经抢走你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那次,我就是要告诉阿朔,我非回南国不可。我试图为自己争取时间,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喃喃自语。
行军队伍里只有囚车和运送粮物的板车,没有马车。
高阶的人乘马,低阶的人步行,受伤的穆可楠和阿朔同骑,而我,没有估错,和常瑄同乘。
阿朔在前,我们坐在黑大个儿背上,在后面跟随。
看着穆可楠娇弱地靠在阿朔身上,我的心隐隐抽痛。痛的是见他们感情日渐升温,痛的是阿朔没有回头,连一次都没有。
还气我吗?不知道,那日过后,我们再没见面。
也好,懂事温柔的太子妃一定比我更懂得体贴,她和李凤书肯定不会胡闹,有她们的真心爱恋,阿朔会逐渐遗忘我的银手炼,幸福地活着。
遗忘,是上苍赐给人们最好的礼物,不管是快乐的、悲痛的,都会被公平地遗忘在生命轨迹间。
回程路上,疼痛从一天两次,慢慢增加到三四次、五六回。
我本来还天真以为,七日散嘛!了不起痛个七日,就saygood-bye,结束我的无限畅游卡,让我回到家乡。我甚至安慰自己,没缴旅费,硬是在异乡多玩了二十四个月,这七天的痛,就当交易吧!
哪知道,用毒之人心狠,硬是让我痛过十二日,还不肯收了我这条命。
我痛得没办法进食,只能勉强喝水,没有镜子可以让我看看自己的狼狈样,但常瑄的眼光已经让我充分了解。
我心疼他眼底的悲怜,却阻止不了他的自责。
不痛的时候,我总是强打起精神,不断同他说话,企图逗出他两分轻松。可惜,我始终没成功过,他是个很紧绷的男人。
这天,晨起拔营,我坐在大树后头,等待出发的时间里,疼痛再次发作。
我的血管像被冰块封冻般,刺痛在每一处有知觉的地方蔓延开,痛一阵强过一阵,彷佛有千万把刀子在血管里面,又彷佛有千万根针细细密密地插在毛细孔里面。
我死命咬紧牙关,不让嘴巴喊出半点声响,用力太过,牙龈因而绷裂,腥臭的血液随即在嘴里累积。可喉咙着火似地疼痛着,我吞咽不下去,血渗出唇瓣,沿着嘴角流下。
痛!我以为对疼痛的容忍度正在进步中,但这回,比以往剧烈百倍的疼痛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咬着自己的手臂,咬出一个个吓人伤口,我用后脑撞着树干,我做着所有能分散疼痛的事,痛却是一分分强烈。
“常瑄……我好痛、好痛、好痛……”我哭得像个孩子,以为闹着、哭着,有人哄着,疼痛就会自动消失。
常瑄脸色铁青,绿色的筋脉在额间冒出,他硬是撬开我的牙齿,塞进软布,不让我伤了自己。
“你杀了我吧!我不要忍了。”我颤巍巍地伸手,要去拔他的刀子,却使尽力气也无法将刀子拔出。
他哀戚地看着我的动作,却舍不得阻止我。他不能抱我,他很清楚我痛起来的时候,每个震动、碰触都会让我更痛更痛。
汗水濡湿我的衣裳,分明冷得那么厉害,怎会汗水层层飙过?
我不懂,是怎样的恨,会让人发明这种毒,要置人于死,却又不肯教人痛快?忍不住了,我推开常瑄,痛得在地上打滚。
“姑娘不要,殿下会看到。”
一句话,他提醒了我。
阿朔啊……我想起来了,我要瞒他……
揪紧常瑄的衣服,我把头塞进他怀里,一下一下地撞着。
不要再痛,求求你,不要再痛了……
我痛得意识恍惚,痛得五脏六俯全移了位,我不记得痛过多久,只觉得皮肤上的刺痛缓解,血管不再感觉爆裂,而牙关松了。
我知道常瑄在替我擦脸,但我拉住他的衣服,不肯离开他怀间。我知道他在为我梳里头发,但我只想贴在他胸前,他身上的温暖,是我迫切需求。
是鞭子的抽动声让我回到现实世界,我抬头,看见面目狰狞的阿朔高举着长鞭,而常瑄的手背多了一道血痕。
“你们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寒冽,像十二月的北极圈。
“姑娘冷。”常瑄硬着头皮说。
“你抱着她,她就不冷了,真是聪明的好方法?”阿朔的口气冷峻刻薄。
常瑄沉默。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吧?可不说话就不会引人猜忌?我没这么乐观。
“常瑄是你一夜情的新对象吗?”他一把将我从常瑄身上拉开。
我看住他,不说话,是没力气说,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拚命坐直,不教他看出我半分脆弱。
我的沉默在他眼底成了挑衅。
“我不会被你激怒!”
这话是什么意思?喔……懂了,他大概以为,我为了他和穆可楠同骑而故意演戏,惹他发火吧!
吞吞口水,我笑得张扬,“我已经影响不了你?真可惜!”
他怒瞪我半晌,愤恨地抓来一个人,说:“你,与吴姑娘同乘。”
常瑄拗了,打横将我抱起来,冷冷走到阿朔面前说:“常瑄誓死保护姑娘回京!”然后掠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阿朔想发作,但穆可楠适时走来,她轻轻对阿朔说:“走吧,大军在等着你下令开拔呢!”
他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甩袖走开。
这天,常瑄的马走在后面,遥遥地离了队伍好长距离。不是刻意的,是我的疼痛太强烈,发作起来,马一动弹,就会让我痛得想咬舌自尽。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是因为我痛得太累,也是隐约知道,时间剩下不多。
黄昏的时候,大军来到城郊外,远处的高山,沐浴在斜阳余晖中,彷佛镀上一层丹漆,挺拔峥嵘中更显得辉煌灿烂。
山脚下,几幢茅屋、几竿修竹,那是我梦想中的家园,竟让我在这个时候遇见。炊烟在晚风中摇曳,断断续续,朦朦胧胧,似有若无,晚归的农夫戴着斗笠,走向他的家、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