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他时常过来跟她一起窝着,他喜欢空气里有她的气味,结果竟养成习惯,他想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想到却回到她的地方。
“你……”他声音相当沙嗄,发了个音后,他稍稍停顿,终于又磨出话。“……你应该问我阿蕾莎的事。”
汪美晴跪坐在他身前,直勾勾地望进那双乘载着痛苦的男性眼瞳,她呼吸窒了窒,感觉他的痛似乎流进她心里。
“阿蕾莎怎么样了?”她从善如流地问了。
“我没有对她下咒,我很气,气到想杀了她,但我没有。”
还不是接话的时候,尽管她内心充满疑问,仍静静等待着。
鲁特喘了口气。
“我和阿蕾莎偷偷交往的事,后来被我父母亲发现,他们说,那女人不是真心的,我和他们吵起来,吵得很凶,我说我要娶阿蕾莎,他们说我疯了。”语调像背书般空洞。“父亲说,阿蕾莎感兴趣的是我的天赋……古老的因纽特方言,我可以用那种古老方言做尽坏事。从小,父亲就教我说那种语言,他要我记住,永远记住,我们常用那种古老语言交谈,他说那必须传承下去,他没有得到那种能力,但我得到了……我并不想要……”
他又停顿下来,深皱眉峰,像那时发生的事又历历在目。
“我母亲……一直哭,哭着求我,她说阿蕾莎不是真的爱我,她希望我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我反问她,怎样才是爱?她爱我父亲,爱到明明清楚自己的妹妹和丈夫搞在一起,她还是选择当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用听。
……之后,我跑去找阿蕾莎,告诉她我爱她,求她嫁给我,她笑着拒绝,她说她喜欢我,但并不想结婚。她还说,她曾听过老一辈的人说过,关于因纽特族巫师的能力,后来知道我的事,觉得跟我在一起很酷,很好玩,而且如果能生下一个和我拥有同样能力的孩子,一定非常有趣……”喉结嚅动,他吞咽那无形块垒。
“那是的她刚检查出已怀孕八周,她怀了我的孩子,不想结婚,觉得这样很好玩,她想生一个跟我有同样能力的孩子,只为了天杀的好玩!”
他叙事的方式有些凌乱,想到什么就什么,汪美晴忍住快要满出喉咙的疑惑,没有打断他,只是听到最后,她眼睛瞠圆了。
“你说过,你那是十六岁……你,你已经要当爸爸……”傻眼。
“孩子最后没有生下来。”他涩然地说。
“嗯?”
“阿蕾莎在那年初冬驾雪橇过湖原区,没留意冰层过薄,她连人带车掉进龟裂开来的冰湖,救上来时,早就没有呼吸。”
老天……
震惊着,汪美晴不知道能说什么,她稍稍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鲁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粗犷大掌上的细白小手,停顿了好几秒后,又慢慢抬起头。
“我没有杀阿蕾莎……”
“你当然没有。”她抚上他的脸庞。
“我杀了我父母亲。”突然,他这么说。
汪美晴心脏一抽,瞪着他晦暗的脸,一时间感到气愤。“你没有!”
“我杀了他们两个……”
“是吗?怎么杀?像罗莹说的那样,用诅咒的方式杀人吗?”
鲁特双肩陡震,眼中闪过许多情绪,纷乱得无法捕捉。
蓦然间,他抓下那只轻覆在面颊的小手,也反握住那只贴触他手背的嫩荑,他握得紧紧,扣住她,冷冷微笑。
“我对他们怒吼,咆哮声音之大,连当时住在楼上的罗莹都能听见!我说了中文和古老方言,因为那是我和他们平时用惯了的语言,我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再也不想,那就是咒,你明白吗?那已经是一个咒!”他像要张口把她吞了,五官深峻严厉,宽额上的青筋清楚浮出。
“我就是不明白!”
与其看他推拒所有人,把自己孤立在角落,汪美晴还宁愿他冲着她吼一吼,叫一叫地发顿脾气,她受不了他空洞的神情,那让她很难受,很难受。
鲁特突然懂了。眼前这个女人真的以为他在说一个天方夜谭。
她不信,所以丝毫不放在心上,当然也就不觉害怕。倘若她亲眼见识了,还能这么笃定地对他说,他不是害死自己父母的凶手吗?
理智遭到挤迫,几近虚无,那股恶意不知从何处急涌出来,膨胀再膨胀,爬满了皮肤,他感到疼痛。以前,他会费尽力气镇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控制自己,和体内的灵能拔河,撕扯,直到意志战胜所有,但这一次……这一次……
他抓握的力气过大,弄痛她了,汪美晴却没有试图将手抽回。
他眼神凶猛,她则强迫自己瞠圆眼睛回瞪,两人呼吸一样急促。
“我诅咒了那个丹麦人,在你的航班上。”
……什么?
汪美晴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丢出这种话,轰得她脑中小空白,她才找到声音要说话,他却又来一记——
“还有那头北极熊。”
每个字,他都说得很慢,很重,要她听得清清楚楚。
“我诅咒它。我要它心脏爆裂,立刻,马上,当场,我要它死,我杀死了它。”
他这是……说什么鬼话?!
她怒瞪他,没有畏缩。
她的反应时压垮他心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很疯,疯到想伤害自己,想从她眼中看到她对他的惊骇和厌恶,他丑恶的内在会摊现在她眼前,他要让她看,完全,毫无遮掩地看个清楚明白。
汪美晴被男人此时过大的力量拖着起身。
紧张感扯紧神经,连疤脸都嗅到不对劲,懒懒趴卧的姿势一变,警觉地站立。
“鲁特,你弄痛我了!你……不要这样!”
他就是要她痛,要她彻彻底底地认清他,不要这样天真,以为他有多好。
她自以为了解他,然而她所看到的,呈现在她面前的,都是粉饰太平的表面,他的灵魂早就染黑,龌龊而腥臭。
“看着它!长大眼睛看着!”拉她站起,他一掌仍死死扯住她,另一只手指着放在窗台上的小盆栽。
盆栽有两个,植着红红绿绿的苔藓类植物,那是他之前帮她从野地里挖来的,这块大岛太过冷寒,长不出花,生不出大树,所有的植物全是矮矮小小的,最容易生长的就是苔藓。
她说,红色苔藓其实很可爱,经过巧思移植,可以长成一颗心,像画画,剪贴的美劳作业那样,然后,他就帮她挖来了,让红色苔藓长在绿色苔藓上,长成心形。
汪美晴定定看着,不懂他的用意,还来不及出声,他便指着其中一个盆栽,用一种严肃道让人寒毛直竖的声音说——
“它会死。我要它死。就在下一秒,我要它死。”
她听得懂中文部分,紧接在中文后面的一串语言,和当地因纽特人所使用的语言极类似,但语调更幽长,那是她全然不懂的古老方言。
她背脊本能地窜起凉意,又怒又急又惊,但没有退缩,他要她看,她不明究理,下意识瞪住他所指定的那小盆苔藓。
下一瞬,她面孔奇白,血色褪尽,心脏剧烈狂跳。
“你……你做了什么……”
老天……盆栽里,色泽鲜妍的植物上一秒还好好的,长得可可爱爱,突然间像被浇淋上墨汁一般,竟整个黑掉!
她眼睛瞪得既圆又大,脑中纷乱。
她在消化双眼所见到的这一幕,很努力转动思绪——这是真实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