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美晴以为会听到他冲着她吼,叫她滚,毕竟在场除了当事人外,只有她听得懂中文,但他没有。
他像是默许她留下了了,虽然相当不爽,可是没赶她走。
光是如此,汪美晴就觉得下午在墓地那里心中所受的伤,像也轻了些。
微抿着唇瓣,抿出一抹往上翘的淡弧,她静静地凝望他、
罗莹没留意她,或许也不在意她的出现。她只是看着鲁特,呼吸略急,她试图控制,但开口说话时,声音仍不太稳。
“我来到这里,就是想亲口跟你说这些事……等我回去后,我会让律师接手这一切,你不会再看到我。我只是希望……那是我和姊姊的艺廊,我希望能给你。”
“这有什么意义?”他握紧拳头。“你以为这么做就能弥补那时的事吗?”
罗莹优雅的五官有些扭曲。
她双手盘于胸前的姿势变成环抱,抱住自己,畏冷般摩挲着手臂,突然说:“……我来……其实还想看看姊姊和……和姊夫……我要回台湾了,不会再回到这里,我想看看他们,和他们说些话……”
鲁特冷笑,眼神痛苦。“有什么好说,我妈不会原谅你的。”
罗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死死地看向他。
她死瞪着他好几秒,嘴唇努力要吐出声音。
她像在斟酌,忽然出声——
“……是你杀了他们,不是我。”她说得很慢,很轻。
当她发现那些话在男人脸上所造成的效果后,她内心生出某种快感,仿佛错不在她身上,她说得很对,她将自己保护住。
“不是我害的,鲁特。他们会死,都是因为你……你诅咒他们,你让他们出意外,你为了一个女人害死自己的父母。你说,你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们,你用古老的因纽特语对他们这么喊,那是个咒,果然如你所愿,不是吗?他们死了……”说着,她蓦地笑出声,像也流着泪。
汪美晴震慑地看着这一切。
鲁特此时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冷漠,完全漠然。
眼底没有一丁点光芒,完全的空洞。
仿佛,灵魂整个抽离了,不在那具身躯里,用强大的疏离感裹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方,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漓,无法呼吸。
“不要再谈了!”话就这么冲出来,听到声音,汪美晴才意识到是自己开的口。她完全没有资格插手,她完全是个局外人,她知道的,但……心很痛啊!看他们这样,看他这样,心很痛……
“汪小姐,你不敢听吗?”
罗莹终于转向她,脸色苍白,嘴角勾扬,眼中都是泪。
“你必须听的。你喜欢的这个男人可是因纽特族的巫人之后呢!他有一语成谶的本事,好的不灵坏的灵,杀人不沾血,你说神不神?”
“你不要再说了!”
“你知道阿雷莎吧?你问她,问他阿雷莎哪里去了?那女人也没有好下场……都没有好下场……”
气氛紧张。
老萨德不知何时放下烟嘴了,外面张望的人个个面露忧色,尤其是米玛婆婆。汪美晴脑中迅速晃过某个画面……她记起来了,当时在飞机上,鲁特揪住“奥克先生”时,两位老人家的表情和眼神跟现在一模一样,充满忧惧。
想也没想,她靠过去一把抓住鲁特的手,很用力地握住。
那种灵魂往底下坠跌的恐怖失衡感冲击着她,肉体像被倒勾到铁刺上,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漫出双眼,渗出双耳,他张嘴想呼吸,想求得一点点珍贵的氧气,但血从喉咙中涌出……必须退开,退到最最深处,在那里,他可以重新得到力量,可以掌控心智,可以假装自己很强悍,不曾自责受伤。
然而,那个安全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为何消失?
他又惊又恐,游走在失控边缘,过往的阴影漫天罩来,他无法呼吸。
然后,那只女性的柔荑紧紧抓住他。
他猛地一震,回到现实。
他全身都是冷汗,被她握住的手掌却热得发烫。
“鲁特,你还好吗?”
那张软唇低哑问着,他看到她眉眸间的忧心和关怀,在那样的注视下,一种近乎自惭形秽的愤怒盘踞在胸中。
她为什么不怕他?她怎么可以不怕他?!
每个知道他秘密的人,都该惧怕他!
他环视众人,脸上非常难看,目光阴沉冷厉,最后定在罗莹情绪崩溃的脸上。
“过了今晚,你就走,别再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举步就走,手还被握住,她看也不看汪美晴一眼,振臂甩开她的小手。
“你说因纽特语啊!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对我说啊!”罗莹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哭喊。“……只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有什么办法?我不想对不起姊姊,我不想啊!可是有什么办法……为什么不连我一起诅咒……”
鲁特走过之外,大家很自动地往两边让开。
他身上的气息太凶猛,太冷酷,连米玛婆婆都只能叹气摇头,老人家走进来照顾严重失态的女房客。
有人在这时拍拍汪美晴的肩膀,把发怔的她唤回来。
转头一看,是老萨德。
老萨德没说话,只对她指了指门口,又轻推她的背。
去找他。
老人细小的眼睛深深地看她,带着鼓舞和温暖。
他需要你。
别怕。
“我没有怕。”她心里会受伤,因他的疏离,但勇气一直都在,她想爱他。
对老萨德扯唇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气,去那个男人身边。
第9章(1)
关于罗莹说的那些事,汪美晴仍一头雾水。
有听,但没有很懂。
什么巫人之后?因纽特语的咒语?还有他们几个的爱恨牵扯……这中间的纠葛似乎也只有鲁特能替她解开,前提是,必须要他愿意告诉她。
出了员工小交谊厅,找寻他的身影,她最后停在自己的房门前。
“他在里面是吗?”低头轻声问着大狗。
疤脸晃了两下尾巴,翘着三角耳,黑黝湿润的圆鼻子顶了顶她的手背。
汪美晴拍拍它,跟着转动门把,很庆幸里面没有上锁。
晚间九点多的北极秋空,百叶窗外的天空是一种忧郁的灰蓝色调,那男人坐在床边,手肘搁在大腿上,双掌抱住头。
跟进房间里的大狗走到男人身侧,挨近想讨些关爱眼光,可惜没有受到主人的青睐,它低鸣了声,然后乖乖在一旁趴下来。
汪美晴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她走到他面前,没有挨着他身侧坐下,而是直接跪坐在地毯上。
悄悄深呼吸,将紧张感吐出体外,她再一次握住他的大手,只是这次没有紧握,就轻轻覆着他的手背,绵软手心贴触他的皮肤。
终于,他抬起头,几绺黑发垂到身前,那张笼罩在幽暗中的面庞有几分不真实,仿佛与某种看不到,无法触碰的黑色力量拉扯,已筋疲力尽,无力再战,眼中失去清明,失去方向,渐趋狂乱。
“陪我说说话,好吗?”汪美晴微微笑,拂开他的发丝。
鲁特麻木地望着吃在咫尺的玉颜,有什么在体内波动,他想了想,是愤怒。
他刚才才甩开她的手,她还来这里干什么?
下午在墓地那里,他也让她伤心了,不是吗?
他伤了她的心,像他这种混蛋,她不气他,骂他,打他,为什么还要对他笑?!
“你从小交谊厅跑掉,躲到我的地盘来了。”有点好笑似地叹气。
他一愣,才发现这是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