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她好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弟弟……
他们真的如他所言,生活平平静静,无怨无忮了吗?
娘亲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像蕴染了恨火,仿若昨日才听见娘亲愤懑抓紧她的手臂,要她尽快杀掉赫连瑶华,清晰震耳,她无法将赫连瑶华的话信以为真。
曾是那般深沉的仇恨,有可能因她之死,而烟消云散?
五年里,变化太大,大得她无法适应。
“你若想见他们,我带你回去。”赫连瑶华拢顺她绸缎一般的细发,玉蓖搁回小几,他声软如絮,轻道。
“……不用你假慈悲,我的家人不会乐于见到你。”她逼自己无情回应。
“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他叹息,要与她好好谈开疙瘩。
“我爹并非你亲手所杀,你却避不掉‘共犯’的罪名……你和那些位高权重的‘官’们,悠哉品茗,谈笑风生,戏谑商讨着如何踢除挡路石,说着白书亭不懂礼数、不明白做人道理,欲除之而后快……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说‘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白绮绣本想冰冷回他,却忍不住句句逼近的颤抖。
搁在膝上的双手没有足够力量能抡握起拳头,狠狠捶打他,她的柔荑只能栗若秋风落叶,颤动着……
“你敢说,你不曾动口附和过他们一句?你敢说,你心里曾有抱持一丝丝与他们相反的善良念头?你敢说,你发自内心同情可怜过白书亭这名势微的无辜清官?你敢说,你夜里后悔过害他死于非命吗?!”她咬牙,泪水淌满双腮。
他不敢说。
她的指控,字字皆真,没有任何一句是强扣上的诬诋。
他曾经,与一群企图杀尽白家人的“官”,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轻佻地决定了她爹亲的生死。
挡路的石,一脚踢开便是,何必浪费时间去搬动它。
脱口的话,犹如覆水,再难收回,尤其,它代表的涵义,是夺去活生生的性命一条,他没有补救机会,她恨他……她真真切切恨着他……她不会原谅他了……
口舌伶俐的赫连瑶华,竟也辞穷,辩无可辩。
“后悔救活我了吗?”她嘲讽一笑,泪水却让她的笑,变得苦涩。她曾留给他无知的幸福,是他的执着,撕破了幸福假象,才会挖掘出丑陋面容。若五年前她便死去,这个秘密便能永远陪伴她,而他,就不会面临今日无言的窘境,不会知道,他的爱情,给得分毫不值。
“我不后悔。”
“你为什么不后悔?!”白绮绣使出最大,也是最微弱的气力,倾身扑打他的胸口,每一次高举双臂都带来扯紧的剧痛,每一寸肌肤、每一方筋脉都疼,仍远远不及她心中之痛。“你该要后悔自己的冷血无情!要后悔自己的助纣为虐!要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错事!”
“绮绣!”他制止她,怕她会弄伤她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被他钳进双臂里的白绮绣依旧在挣扎蠕动,她想逃离他远远的,身子却背叛她的意识,无法动弹,只能软瘫于他怀中,浑身所有力量仅能用于吐纳吸气,她喘吁吁哭喃:“你让我好痛苦……好茫然……好迷惑……赫连瑶华,放过我,不要对我好……不要爱我……我不想杀你,不要给我机会……不要给我再一次的机会……”
末了几句,含糊不清,连她都快听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赫连瑶华因为将她按于肩窝,又低首深埋在她发间,轻而易举地,把字里行间的挣扎听得仔仔细细。
“只要你重回我身边,就算你想杀我,我也愿意。”这再一次的机会,是他千求万求才得来,他谢天,感激得无以复加,即便他知道了她曾是为何而来,他亦不改初衷,她因仇恨才接近他,那么,她的仇恨,他甘之如怡。
白绮绣哭泣颤抖,更因恐惧而颤抖。
她想起了那一回……唯一的一回,她下毒杀他的记忆,会再重演吗?
会吗?
她好怕……她好怕那个自己。
那个明明成为他的妻,允诺与他相互扶持,牵手共度的白绮绣,竟亲手在他的参茶里,添入致命毒粉,再扬起虚假笑靥,将参茶端至他面前,吴侬软语地哄他饮下
她是心如蛇蝎的女人,连她自己都胆寒无比。
他待她如此之好,她仍旧下得了手,她指控他冷血无情,实际上真正冷血无情的人,是她。
蝼蚁尚懂感恩,禽鸟亦明结草衔环,她倍受他的宠爱与善待,非但没给他同等回应,反而铁石心肠伤害他……
她不要当那样的白绮绣,她想逃,带着可怕的“白绮绣”从他身旁逃掉,逃到一个远得无法伤他的地方……
那一回,他饮下她端捧至唇间的茶杯,毫不防备,大口喝下,然后,在她面前吐血倒下,是她最深最深的梦魇——
第8章(2)
白绮绣成为人人称羡的赫连夫人,已过数月,本以为赫连瑶华的宠溺仅像昙花一现,来得快,去得更快,等他腻了,便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美人儿身上,加上她并不懂博取丈夫欢心,撒娇、情话呢喃、小鸟依人这类手段她一窍不通,她认为自己像一杯索然无昧的淡水,较她味香润喉的饮品比比皆是,他不会独钟于她。
她错了。
赫连瑶华不仅没腻,对她的倾慕眷宠更是与日俱增。
他很喜爱与她说话。
对,说话。
她不像他身旁虚与委蛇的佞人,忌惮赫连瑶华的官威及强硬后台势力,无不挑些动听悦耳的谄言来说,可白绮绣不同,她虽不伶牙俐齿,却有自己的坚持,遇上与她观念违反的讨论,不善辩的她,仍会努力争个“理”字,赫连瑶华享受她的“有话直说”,像上回她的“清官论”,说来头头是道,企图教训他这位早早认清官场险恶的识途老马,她让他见识到世上仍有她这般单纯天真的傻姑娘,以为人世不是黑便是白,没有模糊地带。
她像以前的他,好像。
满心热忱,立下宏愿,想剔除掉所有罪恶,相信善有善报,相信因果报应,相信人只要多行善事,定能有福报。
笨得好无知,笨得好可爱。
而他也很喜欢不与她说话的时候。
她文文静静地,为他研墨,眉眼间神色放松,眸子专注随着他的笔移动,那时的她,像个认真好学的孩子,当他另外蘸了一支笔,递给她,要她陪他一同在尺余白纸上随心落笔,她会双眼晶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然后又抿嘴说“我会弄坏你的墨宝……”,直到他抱她坐到他腿上,叠握她软软玉荑,率先在纸上挥毫几笔,她才会慢慢玩开,自个儿兴奋地东画一块西涂一些。
老实说……她的画功,惨不忍睹,他五岁时的画作,都比她美上好几成。不过瞧她画得好认真、好开心,他一点都不在意纸上成品会变成怎样,他享受的是过程中她银铃清脆般的笑声,及两人间共度的甜蜜时光。
白绮绣有时会为他所做的事而动容,打从心中感受到他的体贴和浓烈情意,她不是草木,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无法无视他的真心,正因为无法无视,他的疼爱,反而变成一块石,沉沉压在她的胸口。
她完全没有忘掉自己的用意,她是来复仇的,为她爹亲,为她一家人所受的痛苦,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