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上的供应姑且不论,他用心、他关怀、他在意、他体贴、他从不管自己回府时有多累多倦,都会先回房,看看她、抱抱她,或是撒娇似地磨蹭磨蹭她的脸颊,与她话家常;他不将脾气带进房,无论前一刻在门外如何冷颜训斤下人,来到她面前,永远挂着轻笑,不会迁怒无辜的她。
但她仍是觉得痛苦,在他身边,她好难受,几乎快要室息,他的温柔,像在指控她的居心不良;他的痴心,变成一条布满荆棘的鞭,抽打她的意志……
他越是疼她、爱她,她却越不快乐,郁郁寡欢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倍受爱情滋润的女人,她逐渐枯萎调零。
她明明就逃掉了,从这样的窘境里永远逃开,她不用再面对赫连瑶华,结果,命运仍是不放过她,非得要她再经历一遍折磨。
“少夫人,外头起风了,您待在窗边冷,要不要扶您回床上躺躺?”
一名眼熟丫环,堆满甜美笑靥,手端补汤进房。
怎不是赫连瑶华呢个白绮绣颇为愕然。
“你……”白绮绣盯着丫环瞧。
“少夫人,我是宛蓉呀。”
“宛蓉?”难怪有股好熟悉的感觉。当年年方十五的小女孩长大了、漂亮了,稚气的丰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鲜花初绽的娇俏,变化好大。眉目间染着淡淡愁绪的白绮绣也不由得惊喜浅笑:“宛蓉,你变好多,变得美丽秀致呢。”仿佛昨日才见宛蓉豆蔻年华地在眼前,今日突然小丫头变成大美人,好没有真实感,如梦一般。
她记得宛蓉比她小两岁,现在看上去,年纪轻的人反而像是她。
她的生命,停了五年,滞留在十八岁那年,宛蓉却充实过着每一天,并未歇下脚步。
“宛蓉原本还好担心少夫人不记得我。”宛蓉在她椅畔停下,补汤先搁置一旁小几上,再动手虚掩窗扇。她蹲低身,方便与白绮绣平视,笑着解释自己出现于此的原因:“玲儿太年轻,手脚不够伶俐,少爷不放心,便吩咐我,日后贴身伺候少夫人。”
白绮绣点点头,表示明白。
“不过少夫人安心,这不代表少爷把您完全交给我,只有他忙不过来时,宛蓉才有资格喂少夫人喝药呢。”宛蓉好似洞悉白绮绣眸里一闪而逝的落寞猜疑——以为赫连瑶华被她连日来的冷漠激怒,不愿再来受她的气,便安排丫环来取代他——连忙补上这句话。
白绮绣只是抿抿唇,没应声,不做任何反应,藉以掩盖被看穿的窘态。
“少夫人能复活重生,宛蓉好开心,真的。”宛蓉不知她与赫连瑶华之间的冲突氛围,先前传出少夫人割腕自杀定也是谣传,瞧少夫人双腕上哪有伤势,不知是哪个混蛋扯出如此离谱的谎。宛蓉真心诚意道,笑得双眸隐隐含泪。
“宛蓉……”白绮绣动容着。
宛蓉拭去眼角泪水,露出笑:“但最开心的人,非少爷莫属,他盼了好久好久呢。看着之前少爷的辛苦,好替他烦恼,府里人都说少爷疯掉了,我也曾这般以为……”她端起药碗,舀汤,仔细吹凉,再递至白绮绣唇畔。平时换成赫连瑶华哄她喝药,她不会顺遂他的心意,立即会撇开螓首,消极地与他对抗,现在喂药的人是宛蓉,她自然不可能为难她,便乖乖张嘴,将药饮下。
宛蓉又说:“您死去那一天开始,少爷近乎癫狂,先是抱紧您的尸……身躯,不允任何人靠过去,他滴水不进,就只是喊着您的名,像是要唤醒您,管事和德松都担心他会撑不住,试图用蛮力压制少爷,逼他放开您,更希望少爷能放过他自己……结果两人挨了少爷好多个巴掌,德松还险些被少爷咬下一块膀子肉,总算是劈晕他。可惜这并非长久之计,少爷隔日醒来,情况依旧——不,是变本加厉,不知他是给德松劈傻了,抑或昏迷时梦见了神仙给的开悟,他突然找来几十位名医,喝令他们调制保存尸身的药方……”
白绮绣不想听见这些。
她宁可无知,不去听闻赫连瑶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怕自己若听了,便会心软。
但她来不及阻止宛蓉说下去,加上舀满汤药的调羹正巧喂进她嘴里,截断她开口时机。
“少爷他呀不管众人说什么,他听不进劝,一意孤行,全天下恐怕只剩他,还抱持希望,认定您会醒来。所以屋里摆设,他不给人动,照常命人为您裁制新衣、嵌制珠花、梳盘发髻,所有送进房里的膳食,一定都要双人份,即使您无法进食,也绝对不准漏您一份,就如同您仍活着时一样。少爷那模样,教旁人看了鼻酸。百花盛开时节,他会抱起您,去园圃,去凉亭,去樱花树下,去望月池畔,赏着繁花,远远便能听见他对您说话的轻声细语;夏季满池荷花绽放,他会吩咐人驾着小舟,与您穿梭荷花莲叶间……这五年来,少爷做出好多骇人的事,只要哪里传来有长生不死的妙方或奇人,他便不辞辛劳往哪儿去找,寻回的药丹——”
“宛蓉,别说了,别说了……”白绮绣几乎要捂住双耳,发出哀求。她不要听……
“也是。那些说了没有意义,现在少夫人苏醒过来,少爷所做的都有了收获,再如何辛苦,都能忘怀了吧。”宛蓉以为白绮绣是不舍听见赫连瑶华为她而尝尽的苦痛折磨,便识趣噤口,点到为止。
喂完药,宛蓉要扶她回床躺下,她摇首,仍想坐在窗畔,宛蓉只能依她,不过宛蓉也没有闲着,取来玉蓖,为她梳头绾发。
白绮绣目光远眺窗外,意识漫游飘离,宛蓉方才的话,教她内心翻腾,她可以想像,赫连瑶华发狂的模样、赫连瑶华失控的模样、赫连瑶华伤心的模样、赫连瑶华抱紧失去气息的她,嘶吼着她姓名的痛苦模样,她甚至仿佛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听见他茫然无助地求她别死、听见他明明是孤独一人,却仍搂抱她,薄唇抵在她耳畔,幽幽诉说情话的自欺欺人……
她并没有心思去注意到赫连瑶华进了房,接手宛蓉的梳发工作,手脚轻柔地将她及腰青丝一绺一绺梳顺,他没出声扰她,不想破坏此时的静美安详,自从她醒来,待他的态度冰冷无比,应该知道他已查出她的身分,她也毋需再隐藏恨意,她不再对他笑,不再给予他往昔的温柔。
“宛蓉,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去一个地方?”她以为宛蓉仍在身后:“青龙街十巷最末,有户白姓人家,我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五年了,她娘亲及兄弟……变得如何?平安吗?
“他们在青龙街的小市集里,搭起小小粥摊,卖起三五样粥品,生意不差,还算过得小康。”开口的是赫连瑶华。
白绮绣倏然回头,秀眉一蹙,抿着唇,又撇头不理他。
这些日子,她待他的态度便是如此,赫连瑶华兴许已是习惯了,毫不以为意。
“自从你死去的消息传出去,你娘亲似乎颇受打击,她自责是自己逼死了你,仇恨让她失去女儿,她无法再承受亲人离世之痛,宁愿舍弃仇恨,也只希望保全仅存的白家两子。现在卖粥生活虽平淡,至少你兄长愿意振作帮忙,即便双腿不良于行,双手已逐日恢复气力,舀粥熬粥不成问题。”由她口中得知“白书亭”这姓名时,他便展开探查,将关于白书亭家眷的下落查个清楚。他知道,她会非常渴望听见关于白家人的现况,果然,她默默听着,没作声,没有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