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初夏。
棉铃刚生成,尚未吐絮,几位棉农在田中忙完一阵,大伙儿聚在坡埂上的竹草棚内暂作歇息,喝碗清茶兼闲聊几句。
一名黝黑精瘦的老汉揭掉头上笠帽,刚从井中打水上来,甫直起身,眼角便瞥见远远黄土道上,有人策马而来。
马奔近,来人身形渐清,老汉瞇眼恍悟一笑,扬声道:「哟,是煜少爷回来啦!」
展煜稍稍放缓马速,未出口寒暄,仅朝竹草棚这方微笑颔首,算是跟大伙儿招呼了,随即,双腿再次夹紧马腹,朝众人心知肚明的所在飞驰而去。登时,竹草棚内的聊天话题顿转,不谈张家的肥牛瘦羊,不说王家的阿猫阿狗,就说那位「华冠关中」大掌事的古怪行径。
「听说是走了趟两湖,华家几个大铺都在那儿,按时候得过去巡看,只是这次回来得可快啦!唔……」很认真地扳着手指计算。「哇啊!算算还不到十日,得办事、得赶路,算他了得!」
「又不是头一遭。」有谁乐呵呵地笑,十足了解地道:「到底是成了亲,家里有个牵挂,自然要这么赶来赶去哪!」
「……说到这儿,咱曾听说,他那时是强娶人家的。唉唉,难怪那位『师匠』夫人总是凝着一张冷俏脸给他看,可怜啊——」
「更可怜的是,人家脸色越凝淡,他还越欢喜,这位大掌事实在愈来愈怪——」
竹草棚内的东家长、西家短仍继续着。
一刻钟后,那位据说愈来愈怪的大掌事终于快马抵达易家堂。今日并非织锦教授的日子,但堂上仍来了十数名大娘和姑娘,各坐在近日方又改良了小地方的织机前,练习挑花技巧。几名易家堂的织娘则在一旁理线、按织图配花色。
把坐骑交由看门的仆役打理,展煜走进堂内,似乎他步伐有些过快、过响,顿时引来堂上十数双眼睛好奇的注视。
他陡地一顿,迅速环顾堂上,没瞧见欲见之人,有几个小姑娘还掩唇偷笑,他面皮竟微微温烫。
「姑爷这么急匆匆的,是找小姐吧?」一名好心织娘替他解围,笑道:「小姐在内院那儿和伍嬷嬷说话,这些天,不管有无织锦教授,小姐都会出城回易家堂来,说是要多陪陪嬷嬷。」
展煜闻言心下一抽,道了声谢,举步朝内院走去。
伍嬷嬷的身子怕是不行了。陆续延请几位大夫看过,皆说得细心将养,然后开出的药大同小异,全是补气养生的方子,再多也就没了,只差没明白道出,老嬷嬷仅是老了,人一老,身子自然不中用,根基已损,吃再多补药也难回春。不一会儿,他来到易家拨给伍嬷嬷住的小院落,放缓步伐走近。房门半阖着,一扇方窗倒是大敞着,他在廊上转角处静伫,透过方窗看着屋内一切。
紫儿丫鬟该是刚把药煎好端来,此时坐在榻旁的易观莲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和小匙,亲手给老嬷嬷喂药。
「小姐,别浪费汤药,再喝都是一样呀……唉,我这身子,自个儿还不知吗……」半卧在软榻上的老人家气虚道,偏开脸就是不喝。
「嬷嬷喝药。」嗓音清且柔,小匙抵在老人唇边。
展煜静觎的瞳底刷过淡淡软意,已猜出屋内那场「喂药」接下来要如何发展。
她话不多,意志力却惊人,有谁违了她的意思,她不会死劝活劝要对方听话,更不会苦求,仅会拿她那双眸子直啾着人,默然对峙,脸容清淡淡,眼珠黑黝黝,看得对方不得不败。
果不其然——
「唉——」伍嬷嬷叹气,舍不得自家小姐一直举着小匙定在那儿,还是乖乖张嘴喝药了。「小姐,幸好您来了,伍嬷嬷好不听话,紫儿喂嬷嬷汤药,十次有九次喂不成啊!就跟老爷一样,以前老爷还曾把灶房辛苦熬出的汤药偷偷倒掉,也是小姐按时盯着、看着,老爷才收敛些呢!」有主子主持公道,尽量诉苦,也不怕老嬷嬷边喝药、边瞪人。
「嬷嬷不喝药,我自然天天回来喂。」清淡语气说得理所当然。
伍嬷嬷微急。「小姐嫁人了,每隔几日回易家堂教授织锦,那是有正当理由,哪能……哪能天天回来专喂我喝药?」
屋中无话,只有汤匙碰触药碗的轻响。
屋中继续无话,一碗药已喂去大半。
「唉唉,好、好啦……往后紫儿端药来,我喝,一定喝,端多少喝多少,成了吧……」伍嬷嬷叹气,瞄见小姐嘴角扬笑,自个儿这病体似乎也轻松许多。她不再说话,把剩余的药全都喝尽。
喝过药,照例要发会儿汗,易观莲扶着嬷嬷躺下,帮她盖妥被子,老人家累了,想睡了,眼皮已合起,没法再撑。「紫儿,把窗上的细帘子拉下吧。」
「是。咦……小姐,是姑爷呢!」紫儿两手搭着窗,眨着圆亮杏眼。
闻言,易观莲回首往窗外瞧,见展煜就立在几步外的廊道上,她眸光甫落在他身上,他俊唇已抹上徐笑。
虽隔着一段距离,展煜仍看出她神情偏淡的五官陡又沈凝,这小小装模作样早被他看透。见着他,她会害羞,而他其实挺恶劣,竟也感到说不出的欢愉。这种古古怪怪的心态,他也没要多想,一切就顺其自然。
对望了会儿,他正欲拾步走近,妻子已跟丫震低声交代了几句,跨出门来。
她轻手阖起门,怕吵到刚睡下的嬷嬷。
展煜负手立在原处,等她走向他。
今日的她穿着一袭粉藕色夏衫,系着粉带的腰身显得不盈一握,裙襬如波。
她发丝绾起,额发轻覆,当那张雪玉脸容映入他眼里,心头莫名的急躁被抚慰了,那些策马疾驰、快步四下搜寻的事,像是从未做过,他还是他,俊脸恢复该有的沈定温煦。「刚回来吗?」易观莲瞧着他一身风尘仆仆,边问,边从袖里掏出锦巾,拭去他额上薄汗,又撢撢他的双肩和灰扑扑的衣衫。
黄土道上赶路,赶得他满面满身的尘沙,问他为何非得如此不可……展煜其实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办完正事,能快些返家那是最好。
他低应了声。「我猜,妳八成在这儿,索性先绕过来看看,妳在,就顺道接妳回去。」几名跟他出门的随从已先入城,他内心有所记挂,总觉得非过来易家堂一趟不可。
「我过来探望嬷嬷,紫儿说她闹着不喝药,不喝药怎么成?两腿都没力气下榻,食量也小得可怜,还不按时喝药,会越来越虚弱的。以前爹身子时好时坏,需要调养,要他听话喝药也不容易……」为男人撢衣的锦巾蓦地一顿,易观莲发觉自个儿竟叨叨念念起来。她转动眼珠,瞧见他正朝着她笑,那笑,老惹得她脸红啊……
「往后我若生病,妳要我喝汤药,我一定听话。」
「啊?」哪、哪有人这样诅咒自己啊?!她瞠眸结舌,一时无语,心却坪然一陲。她定住不动,展煜干脆握住她拿着锦巾的小手,往胸前、两臂上挥拍,抓着她替自己撢清身上尘土,过后,还一把收了她的巾子,大大方方揣进怀里,跟着再自然不过地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出这洁净的小院落。
易观莲怔怔地随他走,眸光悄落,啾着两人的大手握小手。
说起来颇诡异,明明与他有过肌肤之亲,虽然就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但该做的都已做过,然而成亲半年来,两人一直都是「守身如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