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这个婢女细心入微,而且天生是个哑巴,绝不会在您面前罗哩罗嗦的,除了您唤她之外都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就选她了好吗?”杜大娘显得有些过于急切,就怕他拒绝这个人选。
“找一个哑巴来配我这个瞎子,是怕她把我现在见不得人的状况说出去吗?”殷玄雍冷哼的语气听不出是接受或不接受。
“不,是怕小王爷不爱人打扰。”杜大娘干笑道,瞥了身旁的人一眼。明明就是何曦说小王爷心高气傲,现在身体有了残缺,若是找个有残缺的人伴在他身边,这样他比较能够接受。
何曦无法理会杜大娘投来的视线,因为她现在也紧张得要命。
她怎么可能劝他收下贴身女婢就满足地功成身退了呢?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怕他认出,她只好用喑哑当成保护,希望他能如她所推测,答应让她留下来。
何曦双手不安地绞扭:心扑通扑通直跳,怕这场骗局被他识破,又怕他会大吼要再换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上来。他太聪明,她没把握光是靠变音的把戏就能瞒过他,连刚刚进房时,都还故意踏重改变脚步声,要瞒过他的最好方式,就是彻底装哑。
“过来。”殷玄雍朝前伸出手。
他想做什么?何曦屏住呼息,强持镇定将手放上他平摊的掌。他认不出的,光靠手的触感他辨认不出是她的。她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的指尖一触到掌心,殷玄雍就手腕一翻,握上了她的手臂,隔着衣袖触到了底下绷带的痕迹。
他顿了下,脸上没有透露任何表情,然后才缓缓将手收回。
何曦苦于不能出声,只好用眼神拚命要杜大娘问。天,他到底决定如何?她都快急疯了。
“小王爷您觉得如何?”杜大娘也很怕听到不这个字。“这婢女真的很细心。”
殷玄雍一直沉默不语,见状,一旁的何曦忐忑得双手冰冷,现在再也没有办法从他的眼神判断出喜怒,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他的失明已是不可挽回的残酷事实。
“留下吧。”良久,殷玄雍总算说出让她们都松了一口气的回答。
“太好了!”杜大娘高兴到欢呼。
何曦原本也很高兴,杜大娘的乐极忘形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用力挥手,加上挤眉弄眼地要杜大娘克制一点。
“这样奴婢就放心了。”杜大娘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再补上这一句。“小王爷,要不要奴婢派人送热水来让您净身?”在何曦的示意下,她又问。
小王爷清醒后就不让人碰他,没梳洗整理的他只比街头的乞丐好一点。
“好。”殷玄雍应允,在杜大娘就要离去时又喊住她。“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让她们两个愣住了。一心只担虑瞒不过他、不会被留下,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问她的名字。
何曦心念一动,指指上头,比了个月牙的手势。
杜大娘随即会意。“叫月儿。”
殷玄雍没再说什么,忙着庆幸的两个人,完全没发现他布满胡髭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动了下。
何曦用手势要杜大娘派人将装满热水的木桶放在外室,让她们能乘机将房里的被褥、床幔一并换新。
都布置好后,她伸手轻触他的袖子先予以告知,然后托起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这之间,她一直紧盯着他的表情,怕他会厌恶这样的碰触。
杜大娘还在,她其实可以透过杜大娘告诉他,但这是他们之间必须建立起来的默契,即使心里怕极他会甩开她的手,她也不能逃避。
让她高兴的是,他并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任由她缓慢地引领他走向外室,坐上一张椅子。
她以热水将巾子打湿,温柔地轻拭他的颈子,用指尖在他的下颔轻刮,示意要为他修面,而他微微仰头的配合反应,让她漾起了开心的笑容:
看着他上半脸纵横的伤痕,她不怕,只觉得疼惜。她发誓,她再也不离开他,她要当他的眼,让他知道失明并不是比死还痛苦的事,她多庆幸他还活着,让她还能为他做这些事。
何曦轻柔地捧起他的脸,手持剃刀轻轻为他刮去胡髭,就像过去十年来,她每日都会服侍他的那样。
殷玄雍无法视物,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
感觉她柔软的手指,听到剃刀刮过的沙沙声,还有她轻靠在他大腿旁的微小碰触,都是那么清晰,对于她的一举一动,无须视线、无须言语,他就能感觉得到她。
还有那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淡雅芳香。
第九章
何曦觉得他变了。
她装哑,殷玄雍也跟着她寡言了起来,却不是冷漠,他只是不对她说话,在他的举止神态中都感觉不到暴躁或是敌意的意味。
他常常会要她带他到花园中散步,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然后进了凉亭,他会倚坐着,似假寐、似沉思地坐上好久好久,久到她都好想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问,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用她的视线代替她的手,在他的轮廓上抚过。
或许是因为他一直沉默的关系,她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表情和气质都变了,像是成熟了、内敛了,让她看不透,却平和得让她心安。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挑剔的他会这么快就接受一个叫“月儿”的新女婢,但每次这个念头只要一窜出,她就会立刻将它抹去,因为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在嫉妒自己了。
她该觉得庆幸才是,庆幸他没完全封闭了自己,庆幸她还能像以前一样伴着他。即使无言,她仍觉得和他的心靠得好近好近,只要一思及此,她的心就坦然了。
在她回到诚王府一个月之后,班羽来拜访。
何曦一如以往陪殷玄雍散步到凉亭里乘凉,才刚带他入座,眼角就瞥见凉亭外有个东西在动,一望过去,看到班羽躲在一丛牡丹后头比手画脚。
怎么了?何曦拧眉,示意他上来。
之前知道谨小王爷有来探病的打算,她原本很反对,毕竟她让他对谨小王爷产生不少无妄的联想和嫉妒,她怕他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气到杀人,所以她一直写信劝谨小王爷打消这个念头。
但这些时间以来的相处,他散发出来的平静感觉让她改观,而谨小王爷的坚持与真诚也让她觉得感动,于是她请杜大娘转告他这件事,那时,他的反应不大,只迟疑了会儿,然后淡淡说了声好,让她对这次的碰面更有信心。
只是,一直吵着要来的人,怎么来了反而不敢现身?见他还躲在那儿,何曦催促他上来的手势打得更快。
班羽搔搔头,神色忸怩,像个认错的孩子缓缓地踱进凉亭。看到殷玄雍像蒙着面罩般用绢帕覆去半边的脸,他一震,戚觉都快哭了。
“玄雍兄,我是班羽。”向来轻快愉悦的嗓音变得又干又涩,连脸上的笑容都很僵。“……你还好吧?”
“你好像离我有点远。”殷玄雍开口了,语气轻轻淡淡的,像只是在跟一个常见面的朋友聊天。
哎呀,怕被揍准备随时逃跑的打算被看出来啦?班羽笑得更尴尬。“你没应我之前,我不好意思靠近嘛。”
不可置信地,何曦居然看到他……笑了!她杏目圆瞠,完全不敢眨眼。
“你什么时候胆子变那么小?”殷玄雍莞尔笑道,手往旁一指。“过来,坐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