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感到奇怪地问青梅。“若青荷不死,舒远就是你的姊夫,你为何恨他?”
青梅咬牙,终于忍不住趴在凳上痛哭失声。“我恨他,他看不起我,他毁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他,我姊姊不会早死,我不会进叶府;如果去杭州送货的是他,不是宏业,我也不会成为寡妇!他们死了,可他中进士、娶格格,风光得意……”
叶老爷见她如此,不由得想起辞世的好友,忍不住有点感伤。“你没有道理恨舒远,青荷病死是天意,宏业失足落水身亡是意外。他不愿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难容其它女人,并非看不起你,你怎可把一切都归咎于他呢?”
说完,叶老爷叫人进来为二少夫人松绑。
见青梅的危难解了,歆怡悄然退下。
他不愿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难容其它女人……
叶老爷的这句话说的是事实,却像扎在她心板上的毒针,毒噬着她的心脏、她的灵魂和她的肉体。
她面如死灰,脚步漂浮地走出宗祠,看到叶夫人恶毒的笑容时努力挺起了腰。
“你没事吧?”卿姨娘一句关切的问话让她差点流泪。
“没事……”她寒冷似地哆嗦着,走过甬道,秋儿和康嬷嬷赶紧扶住她。
躲开众人的目光后,她终于让眼泪狂泄而出,将内心的痛苦发泄出来。
康嬷嬷心痛地搂着她,像她小时候受到委屈哭泣时那样哄道:“格格,我的格格,天上没有吹不散的云,地上没有迈不过的坎。额驸是人就有心,咱不哭,再冷的心,咱也给他捂热了;叶夫人是狼就狠,咱熬着,躲开她。架上碗儿轮流转,媳妇自有成婆时,等她倒霉那会儿,咱踢她屁股去!”
她的话让趴在树上哭泣的秋儿破涕为笑,她擦擦眼泪蹲在主子面前。“格格,康嬷嬷说得没错,你别再哭了,这几天,你可是哭得都不像你了。”
“是……我也觉得不像自己了,我恨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泪?”歆怡从康嬷嬷怀里抬起头来抽噎着说,眼泪仍不断流着,但心里似乎明亮了些。
康嬷嬷理理她的头发,一双世故的眼睛精明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叹息道:“格格没变,还是奴婢侍候的小格格,只是如今小格格长大了,知情识爱了,所以烦恼多了,泪也多了,气多了,快乐也多了……”
“傻嬷嬷,我都快愁死了,哪来的快乐?”歆怡打断她。
“奴婢可不唬人,格格等着瞧,等额驸的心被梧热时,格格的快乐就多了。”
这话让歆怡再次黯然失色。捂热?她能捂热那颗属于别人的心吗?
傍晚,康嬷嬷和秋儿在院角的井边洗衣,歆怡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个绣花绷子专心地绣着,现在,只有做这样的细活儿,才能让她的脑子保持安宁。
“额驸回来了?”
当脚步声伴随着秋儿的问话从甬道那头传来时,歆怡吃惊地抬起头,果真看到叶舒远正仪态从容地走进来。
他怎么来了?歆怡皱眉想,难道是来解释的?她以为昨夜她已把话都跟他说清了,她不会再奢望他的关爱,也不愿意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所以,他没有必要再解释。
可是他的表情好怪,有点紧张,有点胆怯,还有点开心。
开心?她的心一沉,宁愿他脸上没有那抹笑容。
“怎么了?你见到我不高兴吗?”他走上台阶,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你来干什么?”她问。
“这是我的家,回家还要理由吗?”
歆怡一窒,闷闷地说:“那么说,是我不该在这里。”
“你是我的妻子,当然该在这里。”
他公然的谎言刺伤了她的自尊,她冷冷地说:“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为了保你一命的临时之策,皇上不在这儿,何必自欺欺人?”
她的言词让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他双肘撑在膝盖上,俯身靠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不自欺,也不欺人。歆怡,我要你像在船上时那样信任我,每天晚上都躺在我怀里……”
那些甜蜜的回忆像利剑,又像对她的讥讽,眼泪忽然溢满歆怡的眼眶,她低下头颤声道:“是你破坏了那一切,别想指责我!”
“我不会指责你,因为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我们回来那天爹要我去处理家具作坊的大麻烦,我不得不去,但我应该先告诉你一声,不该扔下你不管。”他真心地认错。“我不知道我那时着了什么魔,竟让你独自住在这里。”
因为我不是青荷,如果是她,你会这样吗?眼泪沉重坠落,砸在她手中的绣花绷子上,立刻将绣到一半的牡丹花浸染得更艳丽。
她用力闭眼,忍住涌出的泪水,低声问:“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吗?”
“还有青荷的事。”
“我不想听,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她起身往西厢房跑去。
叶舒远捡起落在地上的绣花绷子,抚摸着上面的斑斑泪痕,酸楚地想:难道我真的把一切都毁了?
他放下绣花绷子,走到西厢房门口,想推开门,门却从里面锁住了。
“歆怡,开门,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他不停地敲着门,一再地喊,可是歆怡不理睬他,他贴近门扉,听到里面压抑的哭泣声。
“歆怡,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好不好?”那痛苦的哭声让他难再保持冷静,他尊严尽失地滑坐在门槛上,头抵着门板说:“好吧,你不开门,我就在这里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对着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自己紧闭多年的心扉。“叶家富可敌国,我是叶家长子,却是个靠别人施舍长大的孩子,在我十八岁以前,爹在外做官,每年冬至回来一趟。爹不在家时,我就住工匠屋或仆人房,爹若回来,我就得住宏业那院落。青荷与我同岁,她对我好,可她家守本分,不许她私下与我见面,她就偷偷照顾我,把她念的书和好东西托人送给我……她要我用功念书,将来考取功名做大官。”
沉痛的回忆让他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于没注意到房门内的哭声已经渐渐平息,康嬷嬷和秋儿也停住了各自手里的活。
“青荷聪明漂亮,热读诗书、通晓礼仪。”他吸口气后继续回忆。“因为爹每次回家都要查问我们的学业,所以我得以跟弟弟们同进私塾。为了配得上青荷,我用功读书学画,十二岁那年,我还学会木匠活,亲手做了个梳妆盒送给她,可她当场把盒子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烂,骂我不求上进、没出息。我从此不再做木匠活,只专心念书,一心一意想考取功名后娶她。可是,十五岁那年,她却生病死了。”
寂静,他仿佛承受不了无形的重压似地靠在门框上,过了一会才又说:“青荷死了,读书考功名还有什么意义?我烧掉了她送给我的全部东西,包括书。若非三年后,爹从京城辞官回乡,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现在一定是个不错的工匠。”他自嘲,语气中充满了苦涩。
薄薄的门板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啜泣,他抬起头注视着依然紧闭的房门,动情地说:“歆怡,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的同情。需要同情的叶舒远已经随着青荷的死消失了。我只想让你知道,青荷是我的过去,你却是我的未来。过去已经结束,未来才刚开始,我很抱歉这么晚才想明白这个道理,让你受了不少罪。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的未来会有多美好。歆怡,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