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有所悟,“你到了高山巿?”
“对。”
“一个人在宫川桥上漫步?”“那时候是春天,宫川很美。”
而他对着旖丽的湖光水色,想起母亲最后给他的那朵飘忽微笑,更觉伤不可抑,将头埋在桥边红色的栏杆上放声大哭,足足哭了几个钟头之久。
几乎每一个经过桥上的行人都过来关怀他,但完全不懂日语的他对他们的关怀只感到深深的厌恶。他充满恨意地瞪着每一个意图接近他的人,直到他们皱眉离开。
季海平没有告诉她这些,只淡淡地说:“隔天他们便找到我了,把我带回台湾。”
但汪梦婷仍察觉到他的极力压抑,伸出一只手试图抚平他纠结在一起的眉毛,“杉本惠对你好吗?”
“她没有苛待我,只是对我很冷淡而已。我想那是因为她不晓得该怎么面对。”
原来,这就是属于他的故事。
一个冷淡的母亲和一个要求过多的父亲,这就是这个男人的童年。
因为拥有这样与众不同的童年,才造就了今日这个气质沉潜谦和的男人。如果是别的小孩,或许早已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浪荡子了,他却反而成了一个敦厚尔雅的翩翩君子。
是天生的个性使然,或是环境迫使他早熟?
不如怎地,汪梦婷的心底漾起一阵深深的怜惜,有股冲动想抱紧眼前这个男人,好好地安慰他。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克制住这股奇异的冲动。
横滨,八景岛海岛乐园。
“这是什么?”季海平近乎呆愕地抬头瞪着半空中,耳边甚至还可以听见一阵阵尖叫呼喊声。“少来,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汪梦婷笑得灿然,“海盗船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搭乘这种东西吗?”
“这种东西?”她稀奇地睨他一眼,“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在害怕吧?”
季海平微微苦笑,“我只是好奇你竟会想来这种地方玩。”
蜜月第五天,在汪梦婷的要求下,他们来到横滨最负盛名的游乐园。
“偶尔也应该放纵一下自己啊,有谁规定成年人不能来游乐园吗?”她忽然蹙眉,“你不喜欢吗?”
“不,我只是——”他有些怔忡,“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从未来过?包括他母亲还健在的时候?
汪梦婷的心一阵抽痛。
这个新发现让她不自觉地为他心疼,却也更让她相信自己带他来这里是正确的。
她希望他能在这里找回从未真正拥有的童年,她渴望听见他敞开心胸、畅然大笑的声音。
她拉他上了海盗船,选择了最后一排的位置。
一开始,船只是微微地前后摇动着,然后速度逐渐地加快,摆荡的角度亦愈来愈大。
汪梦婷不自觉地将身体紧紧靠向季海平。
“你害怕?”季海平偏头望她,眼光带着不敢置信。
“当然啦!”她感觉耳边风声呼啸,努力提高嗓音,“我每次坐这个都吓得要死!”“既然如此,”他也跟着提高语音,“为什么还要坐?”
“因为……因为刺激嘛!”语毕,她终于抑制不住,连连尖叫着。
见她那副紧闭着眼,双手紧捉住扶手的紧张模样,季海平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那样愉悦畅怀,像自高处冲下的瀑布,一次次地激荡河中巨石。
有好几秒的时间,汪梦婷忘了自己的恐惧,怔怔地听着他的笑声。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的笑声。
她鼻头竟有些发酸。
“讨厌!你别笑嘛,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她扬声抱怨。
“不会比你怕。”
“可恶,可恶!”她禁不住咒骂,心脏像要跳出胸口,“快停下来啊!你这艘该死的船!”
终于,海盗船的速度减缓了。
她长长叮了一口气。
季海平望向她,黑眸闪着绝不会让人错认的笑意,“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想上来玩。”
她瞪他一眼,“只有没体会过这种刺激的人才会这样说。”
笑意扩及他的唇角,“的确,我从未试过这样一次次被拋向空中——还要再玩一次吗?”
“不了,一次就够了。”她连忙摇手拒绝,“我可没真想吓死自己。”
“幸好你没答应我的提议。”他的微笑加深,“我还真怕你坚持再坐一次呢。”她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你也害怕?”
“我是害怕。更明确地说,我个人相当害怕耳边不停回旋着某种高分贝的声音。”
有一秒钟的时间,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他用一本正经的表情与语气调侃她,让她差点听不出他的嘲弄;但她还是懂了,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你在取笑我!”
“我有吗?”他笑得无辜。
没料到他也有这一面,他竟也懂得逗弄他人?
季海平被她梦幻般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没事。”汪梦婷甜甜微笑,忽然牵起他的手,“走,再去玩别的!”
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几乎玩遍了园内各项游乐设施——水槽滑船、旋转飞机、瞭望台,甚至还坐了旋转木马。
最后,他们来到园内高达三层楼的水族馆——海底隧道。
汪梦婷仰头凝望玻璃内让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的海底世界,轻声赞叹,“你能想象吗?海底竟有如此多漂亮的生物。”她用右手贴住玻璃,和一条从她面前回游而过的热带鱼打招呼。
“嗯。”季海平亦专注地凝望前方,玻璃内深深浅浅的蓝以及五彩缤纷的颜色,的确能让人心情舒畅。
汪梦婷悄悄瞥他一眼,他幽深的眼瞳此刻正映着海水般的蓝。
在那双如汪洋般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是否也像真正的海洋般,蕴藏了许许多多让人惊奇的宝物?而她,又得以窥见几许?她想了解他。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他能像这条海底隧道般让人一目了然。但她心中明白,想了解站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件温暖的大衣迅速披上她的肩,她仰起头,眸光与他相接。
“你冷了吧?”他淡淡一笑,简简单单一句。
“谢谢。”她伸手拢紧大衣,感受还残留在大衣上他暖暖的体温。
有一点,她是绝对可以确定的——
季海平是个非常非常温柔体贴的男人。
汪梦婷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无意识地抚弄着颈项一串色泽晶莹、形状亦称完美的珍珠项链。
这串微微透着粉红的珍珠以及一对镶嵌着珍珠花心的樱花耳坠是季海平在日本真珠岛特别为她挑选的礼物。
日本……
汪梦婷将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长长地叹息。
回到台北已经两个月了。过完了农历年,时序也进入了春寒料峭的三月。
但她与季家的关系却仍然停留在冻得让人颤抖的冬季。
并不是她不受欢迎,相反地,季家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对她十分礼遇。
季家的下人称呼她少夫人,待她充满敬意;李家的二少爷李海奇见到她时也总会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杉本惠虽然很少主动与她交谈,态度却也有礼。
至于亲自选她为媳的季风华态度则稍微热络些,偶尔会与她交谈个十几分钟,聊一些琐事。
但这些,都不是汪梦婷想象中的家人关系。
家人应该是更密切、更声气相连的团体,但季家人却彷佛都是各过各的日子。
她想起在自己家中,三个哥哥总是互相谐谑,父新也谈笑风生,她更是四个男人处处呵护的对象。虽然这种呵护有时会演变成令她难以忍受的干涉,但她认为家庭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