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皇主动要将自己许配给他时,她真没想到换来的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当时从来波澜不兴的心海确实微微荡漾了一会儿。
或许便是那样荡漾,促使她一想到自己命不久长时,第一个浮现脑海的面孔便是他。
是某种不甘、气愤或怨怒吗?否则她为何坚持要苏秉修娶她,甚至在明明得知他有心上人,且爱之甚深后?
她是有意的吗?有意要介入苏秉修与白蝶之间,有意要拆散他们?
她真是有意的吗?从来就不想与人争什么、夺什么的她何时染上了这可怕的性格?
何时有所欲,有所求的?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耀绿垂轻荫。连手蝶躞舞春心。
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躇。
中人望,独踟躇!
她想着“江南弄”,想着这首曾经促使她下定决心的小诗,想着最后一句话,想着父皇曾说过想一辈子把她留在宫里。
为什么父皇想一辈子留她在宫里?莫非因为他早知她命不久长的事实?他说过在她刚出世时就有隐世真人断言她天生带来一股寒气,这寒气……应该就是让她活不多久的原因吧。
她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不久,更不想弄明白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唯一想要的,是在临死前过一番不一样的生洁,领略一番不一样的滋味。
她不想一辈子躲在宫里,没有情绪,不动情感;永永远远是一颗高不可攀的天际寒星。
她是个人啊!
李冰悚然一凛。
这就是原因吗?因为她想当个人——当个女人,所以才强迫他娶她,期望领略一个女人受疼受宠的滋味。
是这样吗?
李冰惶然不解,平静的心海第一次翻腾着如许大的波潮,这波潮如此强烈,震撼得她呼吸不匀,连身于也站不稳。
“你想什么?”苏秉修沉郁的嗓音突如其来地在她身侧扬起,更激得她原先就不稳的身子一阵摇晃,纤足一滑就要向湖里倒落。
李冰吃了一惊,脑子还不及思索该如何应对这危机时。
身子已然偎入一个宽广结实的胸膛。
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
身子有片刻是呈现完全的软倒状态,等到迷惘的脑子终于清醒,她才警觉该是有人及时伸手拉住了她。
她微微慌乱地转头,柔软冰凉的唇轻轻擦上某样物体,那触感——有些粗糙,又奇异地让她心跳失了速。
她连忙别开脸颊。
扬起眼帘,她并不意外映入眼瞳的是苏兼修那张五官分明的好看面孔,他似乎也为方才的碰触惊呆了,黑眸氤氲淡淡烟雾。
触及她的眸光,他仿佛终于醒觉了,眸子深处点燃一簇小小火苗。
“对不起。”她直觉地又是这么一句。
“你已经是第三回向我道歉了。”他语音沙哑,是嘲谑又半正经,“我从没想过一个公主会向平民道歉,还连续三次。”
“你不是说过……”她屏着呼吸,嗓音同样喑哑,“做错事就该道歉?”
“你做错事了吗?”
“我刚刚……”她想说自己的唇方才不小心碰到他,但不如怎他说不出口,脸颊的温度还莫名升高了。
“你的脸……”他一直默默盯着她,微凉的手背忽然扬起,轻轻抚过她灼热的脸颊,“好红。”
她倏地一颤,“是吗?”
“是的。”他微微一笑,那温煦的微笑令她有片刻失神,“你曾经脸红过吗?”
脸红?那是什么?就是现今脸颊这股烧烫的感觉吗?
“我……”她深吸口气,摇摇头,“我想应该不会吧。”
“那你现在为什么脸红?”他低问她,眸子一迳紧紧扣住她不曾松开。
“我不知道。”她再摇头,翠眉微微一拢。
“会不会是因为我抱着你的关系?”他语气轻柔地提供答案。
“抱着……抱着我?”她倏地一惊,低首一望,这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偎在他怀里,他有力的手臂轻环住她纤细的腰,线条刚毅的方唇正微微扬起一个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有趣的弧度。
她蓦地惊呼一声,急着跳开,却差点又要跌入湖里,他连忙伸手一拉。
“小心。”他转过她的身子,直直面对她清丽容颜,语气微微带着责备,“别慌慌张张的。”
慌慌张张?他说她慌慌张张?
这四个字何时与她李冰扯上关系了?她一向镇定如恒啊。天?
“放开我。”她轻轻咬住下唇,不敢看他,眸子又不知定住哪儿好,只能盯着他胸前的衣襟。
他凝望她好一会儿,仿佛考虑良久,最后才不情愿地放手,轻轻将她推离自己。
两人的眸光在空中相会,相交许久。
李冰有好一阵子茫然,为那双深不见底幽瞳里隐隐跳动的一簇火焰微微心悸。
终于,她找回自己的理智与声音。
“我想,我必须向你道歉。”
“这是第四次了,”他轻轻扬眉,语气听不出是嘲弄是玩笑,黑眸一迳紧紧圈住她,“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她不理会他捉摸不定的语调,“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不该请父皇下诏要你娶我。”
“哦?”他语气平淡,不置可否。
她深吸一口气,“我为自己……自私的行止道歉。”
“自私?”
“嗯。”
“究竟为什么想要我娶你?”他问,语音微微沙哑,“我苏秉修何德何能?”
“因为……”她犹豫片刻,细白的贝齿轻轻咬着下唇,“我想是因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他皱眉。
“因为你没答应父皇的提议,我心有不甘。”
“那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已捉摸到话中含意,一股无明火开始在心底缓缓燃起。
她闭了闭眸,凝聚体内的勇气,然后一扬眼睑,星眸直直凝定他,“因为我从不怀疑有人会不要我,我很讶异你竟然会拒绝。”
“你该死的——”苏秉修蓦地住口,深深呼吸,阻止自己更进一步粗鲁诅咒;不知怎地,李冰总能激发出他最暴躁的一面。
他暗暗握紧双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他早该明白的不是吗?这些皇家公主一个比一个任性自傲,他等于是当着李冰的面砸回皇帝的赐婚,她焉能不气?焉能心无不甘?
他期待什么?除了一个总是高不可攀的公主借此报复他的不识抬举外,她之所以决定下嫁给他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他早该料到的不是吗?为什么听她亲口说出会是如此让人不悦的感受?为什么他会突然如此狂怒?
他不明白,总之自己就是不希望听到她如是回答,而且还该死的照旧冷静异常!
“你……”他紧紧咬牙,“总是要什么有什么吧?”
她颔首,“当然。”
当然!好一个当然啊。
苏秉修瞪着眼前衣着华贵,容貌绝美的女人——她是公主啊,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他苏秉修也不过是承她青眼看上的玩物而已。
玩物!
他下颌一阵紧缩,厌恶地想着这个忽然窜过脑海、丝毫不受欢迎的名词。
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竟沦落为一个女子的玩物!
真好志气!苏秉修,这就是你十年寒窗,苦心孤诣所求得的理想吗?
成为一个公主的私人玩物?
他蓦地用力甩头,射向她的眸光有狂烈憎恨,席卷心海的怒潮更夹杂着极度的自我厌恶。
怒视她好一会儿后,他忽地转身,大踏步离去,头也不回。
第四章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低婉柔和的吟诗声模模糊糊传来,小宫女冬梅一面悄悄听着,两道可爱的眉一面紧紧纠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