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
他喑哑的低语令李冰眼睑一颤。
“不错,我算什么?有什么资格质问你?”他咬牙切齿,鹰眸里的烈焰逐渐灭了,“我算什么?”他低低地、自嘲地自喉间滚出一阵沙哑笑声,奇异地竟像笼着一般沉痛。
李冰怔怔望着他。
“你走吧,离我远一点,愈远愈好。”他忽地一伸双臂推开她,一字一句说道,“别再出现我面前,我不想见到你!”
他要她离他远一点,永远别出现他面前?
他不想见到她?
李冰一阵惊颤,不敢也不愿相信如此决绝的话语出自他口中。他真那么说?真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她?
他怎么能?
“你不能这样,你无权……”她摇着头,心绪一阵迷乱,“我是你的妻子——”
“是我的妻子又怎样?”他倏地打断她,“我并非出于自愿娶你。”
她一怔,默然凝定他。
而他,仿佛无法承受她怔然迷惘的眸光,蓦地别过头去,“我并非出于自愿娶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一点也不。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不喜欢我。”她怔怔地,极轻极缓地重复,蓦地回转星眸,凝向白蝶,“那你喜欢她?”
“她?”
“白姑娘。”
“我是喜欢——”
她看见白蝶唇畔泛起微笑,灿烂的、带点得意的微笑,娇俏的美颜跟着染上甜蜜的红晕。
她心一紧,不想再看。
“我明白了。”她轻一句,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她语调空灵,平淡无起伏,听不出一丝情感。
苏秉修不觉皱眉。
“你不想见我,就不见吧。”她说道,低眉敛眸,“我无所谓。”无所谓的。
她想,旋身飘飘然离去,衣袂翩然,步履轻逸,仿佛毫不沾尘。
※ ※ ※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李冰低吟着,痴痴默默,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案上一鼎香炉,飘着淡淡清香。淡淡地,萦绕着她面前,缕缕裹围着她,朦胧若雾。
她眨眨眼,恍着想认清眼前遭烟淡淡笼围的事物,但神思其实早走了千里远,看不见眼前一切。
胸口有种极闷极郁的感觉,像个扭紧的死结,揪得她透不过气。
弹琴去不了这莫名的感觉,那吹笛呢?
想着,李冰柔荑一伸,拾起了静静躺在桌角,一管清透碧莹的翠玉横笛。
轻移就口,吹的仍是“五阶怨”惆怅低回的音调,一节一节,尽是凄恻哀婉的旋律。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思君此何极……
李冰心中一动,忽尔扬起浓黑眼睫,灿灿晶眸氤氲淡淡惊愕。
她似乎有些懂了。
从前读这首古诗,虽知是抒发深宫中人盼不到临幸的深切悲哀,却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那份惆怅,那份寂寥,那份微微的不甘与淡淡愁怨。
为什么“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便要“思君此何极”?
为什么需要如此盼一个人?为什么盼不到一个人便要如此反复相思?
为什么?
李冰移开横笛,定定直视前方。
她似乎有些懂了。
因为不得不然吧,因为就算不想盼,不愿盼,一颗心还是自有它的主张。
就因为想,就因为盼,所以盼不到时才会如此惆怅寂寥,而不得不反复相思。
不得不——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来不曾“不得不”,从来只有“要风得风”的任意自得。
从来不曾被迫做过什么,从来便是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如今,一颗心都被他牵着啊。
因为一颗心都被他牵着,所以不得不盼,不得不怨,不得不相思。
为什么?她不想啊,不想这样,不想如此所有情绪,所有心思尽让一个人紧紧牵引啊。
她不想碍…一阵清脆的茶碗碎裂声惊动了她迷蒙的思绪,李冰轻轻眨了眨眼,费了好大心神才认清眼前不知何时立了个美秀倩影。
“春兰,有什么事?”她静静一句,像是看清了春兰面上惊骇无伦的神情,却又没真正让它落到心版上。
“公主,您……您……”春兰瞪着她,眼神有震惊,面容带惶恐,语音梗在喉头,呼吸不顺。
“我怎样了?”她依然嗓音清清。
“流……流泪了。”仿佛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气,春兰终于吐出一句。
“我流泪?”她轻轻蹙眉,不觉伸手往面上抚去,触手所及果然是一片湿润。
她流了?
她瞪着柔嫩莹白的掌心,瞪着方才轻轻抹拭过,承接几滴透明泪珠的湿润掌心。
那透明如水的液体是——眼泪?
为什么她会哭?她从不曾落泪的啊,不记得自己曾经落泪。
“公主!”春兰忽地一声悲喊,明眸灿亮,仿佛也漾着泪光,她看着李冰,又悲切又沉痛的,“您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哭?究竟……”她忽地哽咽,“受了什么委屈?”
受了什么委屈?
李冰怔怔望着春兰激动而关怀的面容,轻轻摇头,“我没受什么委屈啊。”
“如果没有,那您为什么……告诉春兰,是不是我们惹得您不开心了?”
“别胡思乱想,你们没有惹我不开心。”
“那为什么?公主,是为什么?”春兰依然激动,“是谁?告诉我是谁?”
“不是谁,没有谁。”李冰摇头,微微狂乱地,“别问,别问……”她嗓音稍稍拉高,才在在脑子里计较着该怎么避开贴身婢女的疑问时,便听见了一声尖锐震耳的厉喊。
“来人啊,快来人啊!”那狂烈抖颤的声音凄厉喊着,“公主……公主吐血了——”
第六章
不知怎地,平日布局阔朗、采光明亮的书房这几日总显得阴暗狭窄,教除了工作应酬外便整日窝在书房里翻阅公文、读书写字的苏秉修老觉得透不过气来。
自从接下了中书省辖下的职务,挟着才气逼人的进士名衔再加上驸马爷的特殊身分?
他成了中书令面前的大红人,跟前随后,工作忙得很。
但工作即使再忙,应酬即使再多,他依然有回到状元府的时候,依然有一个人寂静独处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待在书房里读书写字照说该是他最大的乐趣了,但他却老心烦气躁、一颗心难得静下来。
在烦什么?
他下会驽钝到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不愿相信,不愿面对。
他不乐意知道一颗心烦乱急躁皆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他立誓远离的女人,一个他要她永远别再出现他面前的女人。
他不乐意明白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李冰,那个高傲任性的天星公主。
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她了,她过得可好……该死!苏秉修蓦地下颌一紧、眉字阴鸷地蹙起。
她好不好关他啥事?她是个公主,怎会过得不好?
她肯定好得很!哪需他来多管闲事?他哪来的资格?
他在心底嘲讽着自己,忽地一甩头,站起挺拔的身子,随手选了一枝毛笔,宣纸一摊,翠玉纸镇一压,俯身令毛笔吸取饱满的墨水。
接着便是一阵狂放挥毫——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瞪着纸上激放狂野的最后两句,俊眉蓦地一挺。
“给我拿酒来!”他命令着身旁的书童,头也不口。
书童领命而去,不到半盏茶时分,便听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苏秉修伸出左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