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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页

 

  辛无欢看得出来,当他拥著她的时候,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忍耐的颤抖;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经忍得太久,忍耐了那么多年,那些与日俱增的痛楚已不能再叫她失去神智;她痛得发抖,却也痛得神智清明。

  “我不要你替我治病,你那双手……沾满血腥。”

  “医者的手不沾血腥那才奇怪吧?有哪个医者的手没碰过血?”他冷冷答道。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我宁愿痛死,也不让那双手碰我一下。”她恶巴巴、却又虚弱地吼道。

  随墨有些惊诧。延寿不知道哪来的脾气,竟这样凶恶地对著她的救命恩人。换成过去,这种时候她只会沉默又无助地任人摆布。

  延寿病了那么多年,病得连对人微笑的勇气也没了,更遑论发脾气。她总是冷著脸,淡淡地拒绝周遭的人所递来的好意,只因为她自觉无法偿还;她忍耐地接受一切太医院、医事局为她所做的安排,不管那有多不人道,她也从来不吭一声。可是现在她却对著于她有救命之恩的辛无欢大发脾气,像个小女孩似的任性。

  “在下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意思,在下只不过医治了那些人的心,使他们不至于腐烂发臭罢了。”

  “把人那样残酷地杀掉,居然说是为了医治他们的心?你……你这魔头。”她还在骂,可惜一点气魄也没有,痛得像只虾子似的蜷成一团,牙关瑟瑟打颤,连咬牙切齿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辛无欢开始动手剥去她身上的衣衫。

  “你、你……”气得说不出话,又没有挣扎的力气,羞愧得真想立刻死去。“随墨……”

  “辛大夫。”看出公主的极限,随墨只好开口:“公主乃千金之体,您这是……”

  他随手从她贴身的袍子上扯下一块布条往眼上“蒙”。“这样就可以了吧?”说话的声音里隐约含著受苦的痕迹──!蒙住眼,黑暗随之而来,这黑暗……他真是恨透了这种黑暗。

  “取暖炉来,越多越好。”只一刹那,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冷静自制,将延寿的身子翻过去,坚定的手在她背上游移。

  没听到随墨离去的脚步声,辛无欢冷哼。“堂堂东海之国,就算现在已经破落,也不至于找不到暖炉吧?”

  随墨只能叹口气,屈身行礼。“是,这就去取来。”然而说是这么说,脚步却只停在寝室门口不敢远离。她没见过延寿这样暴怒,这对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随墨!”随墨竟敢就这样扔下她!想到自己贴身的衣裳竟然如此亲密地服贴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延寿又羞又愧,满腹辛酸委屈却无处可发泄,连最护卫她的随墨也被赶走。她愤怒得张牙舞爪厉声嘶吼:“快放开我!是否真要逼死本宫你才甘心?!”

  “逼死你?公主言重了,在下可是真心诚意为公主治病。”

  “这是哪门子的治病法?!难道中土蛮人全都是这样没有男女份际?!”

  “蛮人?”辛无欢淡笑,声音里竟然有著几许欢意。“说的也是。堂堂东海之国即便被篡了位、翻了锅,也还是讲礼仪的,不然怎么会有人蠢到想去与篡位者讲道理?”

  “你──”她气得头晕,胸口剧烈起伏,十多年来不动如山的辛苦修养全崩塌在这家伙的手里。“你这混帐──”

  “我这混帐正在为你治病,公主这样骂个不停不累吗?又想我点住你的穴道让你有口难言?”辛无欢冷哼,声音里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手势却极为轻柔。他了解她的苦,每一次按捏都让她身体里的痛苦毒虫稍歇,那噬入心肺的苦痛一点一滴从他手上逸去。

  望著辛无欢蒙眼的模样,随墨突然了解,这人与他的外表不同;他当然不是那种怀著悬壶济世、慈悲心怀的医者,但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很温柔。

  至少他对公主就是。随墨的唇畔终于松懈,泛起一抹安心又疲倦的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可以令她放心交托公主的人选;不知怎地,眼角竟微微泛起水光;她终于转身,却忍不住得按按自己的眼角,手指所按之处泛著湿润。

  那是不容易的。照顾了公主这么多年,她不曾把公主当成负累,但看著延寿几度在生死关头徘徊,她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那种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某种角度来看,她甚至比宗主跟疾风殿下还更像延寿的亲人。

  被留下的延寿公主咬著锦褥,被羞辱的痛苦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无力反抗,所以也就只能死命地咬著牙,将全身绷得死紧。

  “放松点,我不会吃了你。”辛无欢低声说道。“不如让我给你说说医史好了。上古医者分为四:砭、针、灸、药。砭医为首,砭医只靠双手、牛角板便能为人治病。针医略逊,还得动用金针、艾草。灸医、药医已是医者之末,是为下医。”黑暗中,他仿佛听到来自地狱深渊那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对他这么说著。

  过去的声音从他脑海里清晰地浮上来,字字句句、层层叠叠,仿佛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

  当时的他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墙、疯狂地用血迹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岩壁。

  “眼睛不是医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双手。望闻问切。望诊早已失传,能如神医扁鹊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无其人。我公孙家的医术著重的是切诊,也是砭医最重要的精髓……”

  “舍弃你的眼睛,用手仔仔细细把一个人的脉息摸清楚,血是怎么流的?气是怎么动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摸过无数尸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凄苦哀号著、却无法动弹的“药人”。

  “我给这人吃了药,血气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摸出那逆行的血气从何开始……”

  他的手僵硬地顿了一下,黑暗中的种种回忆像是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然而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又坚定,洁净无瑕,仿佛他不是那从地狱里活转回来的人。

  “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针医还有脉络可循,反倒是药医因著医书的流传,历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谓的‘砭医’?”不知不觉地,她开口。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真正的砭医已不可求,我所学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若是真正的砭医,根本不需要藉助药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医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却已经死了无数个人,多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拥有一双极为灵巧的双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识,总能准确无误地锁住血脉,藉著那极为细微的触感找到病人体内的病源所在。

  延寿绷得死紧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靠著这双手,他摸到她渐渐平稳的脉息。一个人一旦生气,全身的血液、气血都会随之燃烧沸腾,烧出一群一群的废物蓄积在身体里头作乱。

  他的手握住那双纤足。

  延寿挣扎起来,双颊飞上红霞。“你干什么?!”摸背是一回事,摸脚?这……这太不合礼仪。

  “你刚才在生气。”他说著,好像这就是答案。

  “我……我现在更生气!别抓著我的脚!”

  替她褪去软袜,那双手轻柔又坚定地按摩著她的脚背,那感觉让她浑身舒软,却又忍不住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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