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了吗?”
外头很暗,最后一束霞光早翻卷进云层,靛紫的晚空闷着斑驳赭红,烧了一整个白昼、热到了余烬,似乎仍有火种未灭,这暑气到底怎么回事?是此地特殊天候的关系,还是真如那个看起来像庸医的家伙所言──他中暑,患了莫名其妙的热病?
大掌频频抹拭汗水,欧阳荷庭连手帕都不用了,解开西装外套钮扣,彻底扯下领巾,领带针咚地脱落,在木质地板滚跳一串脆响,碰着女性鞋尖才停止。
平晚翠盯着地板上如星晶闪的点,蹲下身,拾起它,说:“葡萄绿,和我今天戴的耳环一样。”她站起身,撩开颊畔几绺发丝。
欧阳荷庭看见了,即使有一段三公尺左右距离,女人影像不甚清晰,灿耀光芒倒是教人无法忽视。不由自主立定双脚,欧阳荷庭凝睇黯淡黑鸦中的星点闪烁。她在靠近他,他听着她鞋跟轻击地板的声音,那声音与他的宝石领带针落地时一样,清清脆脆。
她说:“你要走了吗?身体还好吧?不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一个问题、两个问题、三个问题……那甜润嗓音是冲着他来的,她问了四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并不认识,他是个异乡人,在这座岛上没有任何相熟友人,她居然邀他一起用餐──
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木搭廊道,看不清彼此的脸。欧阳荷庭仅能一直注视着女人身上移动的光点,等她停住,他才知道自己看的不是她的耳环,而是她的眼睛──也许是盯着他的宝石领带针,那瞳色镶染了她说的葡萄绿。
“这儿很暗……”
没有灯,归巢鸟影横切、斜掠地阻断穿漏云缝的幽微月光,树叶沙沙作响,风扬起一阵带海盐味的果香。
“我做了很多菜,要不要用完餐再走?”平晚翠伸出手,月华笼罩她柔丽的侧脸。
欧阳荷庭震了一下,皱眉,久久,朝她雪白掌心探手。她掌心凉凉的,像露珠凝在他指尖,他觉得有点舒服,这才是他需要的温度。
“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欧阳荷庭定神,取起她掌心中的宝石领带针。“谢谢。”移动脚跟,他行过她身侧,有些迷惘,找不到路走。
脱离家族行列,从寒冷北国来到此地,他更换了姓氏,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这是他的原则,他做事一向果决,切断后路,只许自己往前走。
一条弯弯曲曲梯道,朝黑暗处倾斜,不知是否通向死荫幽谷。
他突然迟疑了,下个动作竟是回首寻望那嗓音甜润的女人。
“我帮你点灯。”她还没走,仍伫立于微光聚落处,双眸静静瞅着他。
欧阳荷庭心头没来由地紧抽,好一会儿,他沉了口气,发出沙哑得不像话的声调。“麻烦你了──”他真的需要一盏指引的灯。
平晚翠微笑,垂眸旋身,长发拖曳一片光晕。消失了,晃眼间,窈窕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欧阳荷庭握紧拳,鞋底磨出声音,几乎要往前跑了,却抑下冲动,急转身,面对梯道──那才是他该走的前方。
步下两层木阶,光从后方打来,这次,欧阳荷庭没回头看,双脚稍停两秒,继续往下走。
灯光一直紧随着他,为他指明一条去路。
两侧景物模模糊糊,偶有树枝歧出,压攀木栅扶边,悬浮光线虚描摇荡的果实形影,远方出现了看似空飘的灯,应该是捕虫灯,照明功率只够吸引夜间飞蛾,不足以为人导向。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到达宽敞平台,有八方分道,欧阳荷庭停下脚步。这儿楼道不贴地,走在暗夜半空、走在迎风树梢,他以为应该越走越往下,现在,临高开阔,眼前看得到港口和这岛上特有的风中缆车。码头亮如白昼,似乎进行着什么庆典,金丝火线烧上天,爆开璀璨花朵。
火树银花掩星盖月,万丈光芒遥映此处。他听到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应该是,也许不是,《热情奏鸣曲》与热情无关,至少热情不是贝多芬的意思,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想与人分享胸口乍涌的情绪?
砰──冲天的金灿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间美好。
欧阳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吗?”海英晃了晃手里的照明灯,吹起口哨来。
“怎么是你?”欧阳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帮他点灯的,会是这个庸医!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么真诚地扬笑。“天晚了,我当然不可能让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与欧阳荷庭并肩站,努努下巴。“顺着这楼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钟,会看到旅店贵宾接驳车── 本医师的服务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笔诊疗费,他好人做到底,帮忙叫车兼打灯小弟。“那么,您慢走。晚翠还等着我回去开饭──”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断男人嗓音。天空这会儿斑斓闪烁,下起流星雨。
欧阳荷庭没管海英是否还在说些什么,跨开步伐,直下楼道。每下一阶,眼前便多出一色,不,不止一色,那些共生的旖旎绮彩染绘暗空,绿镶蓝、紫卷红,渐层交错,同心放射,爆响大大小小、起伏跌荡,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几吨烟火,让今晚的乌拉诺斯又演又唱?
欧阳荷庭望着天空的华丽阵式,脑海想着海英话里的“晚翠”。她叫“晚翠”吗?“郁郁含晚翠”的“晚翠”吗?他没看清她的样貌,倒是将她的名下了深刻注脚!这是怎么搞的?他疯了不成?欧阳荷庭皱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握着拳──用力牢紧地握,握得血管偾张,指节泛白。
好像情绪激昂,但不能宣泄,紧绷着、紧绷着,绷得肉都痛了。他翻转手腕,松开五指,掌心发亮──是她帮他捡起的宝石领带针。他凝眸看着。葡萄绿,是吗?其实,这是绿柱石的绿,色泽永恒,要称“晚翠”应无不可……
砰──巨大声响。
欧阳荷庭倏地抬头。暗空中心的红艳火花,正在扩大,扩进他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色泽特别鲜丽、声音特别响亮、温度特别高。他几乎感到热气了,心跳也被那烟火爆裂声扰乱。
那个庸医或许说得没错──
他中暑,患了热病!
无药可救的热病!
脱下西装外套,欧阳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沈,将手上的领带针放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热力光灿色泽,自持、迅速地走下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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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不远,却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欧阳荷庭喝了两瓶水后,鞋也没脱,衣服也没换,躺上床,立刻入睡。
夜里下起雨,雷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闪电切划落地门,欧阳荷庭猛地坐直,呆定着,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
很陌生的空间,窗边壁灯开着一朵扶桑花,不是母亲喜欢的素雅单色灯罩;灯下古典写字柜与父亲惯用的那张很像,但木质一定不同,想来,也不会有皇家家徽。
皇家……什么皇家?他早不姓皇了!
“欧阳荷庭清醒点。”双手抱头用力抓扯黑发,他低沉沈的嗓音传出。“清醒点,你现在叫欧阳荷庭──”
“哥哥……”一个细弱叫唤,听得出不安。
欧阳荷庭抬头循望。十三岁的欧阳若苏站在床尾对角的套房通口,小脸怯怯地看着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