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她感到有人伸出一只手轻抚自己头顶,那人的抚慰跟哥哥一样温柔,可是,即使泪眼模糊,她也晓得那一定不是他。
哥哥、哥哥、哥哥——要是用尽全力这样喊,能不能至少将他的魂魄唤来?恐怕行不通,他一定听不懂的,因为……
“他在世时,我从没叫过他哥哥。”
她总是戏称他小盂,起于他说小时候,一直把自己的孟姓错写成盂。
“没大没小!”有一次,被爸爸听到了,板起脸孔要教训她。
“没啦、没啦,是我要她那样叫的。”是他跳出来为她解围。
“唉,你就是太宠她了……”连爸爸也忍不住这样抱怨。
其实,她早该改口喊他哥哥,如今却再也没机会了……
这念头似条钢丝狠狠勒痛泪腺,顿时泪如泉涌;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失去声音,眼泪还没干涸。
原来这些年来,她所欠缺的,只是这样一场痛哭,以及承认真相的勇气。
而今帮忙补足她的,是身旁陪着自己的、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的,即使哥哥已经不在,她也终于找到其他可以放心哭泣的地方……
然后,当所有悲伤痛苦全随泪水倾泄而出,她才终于可以开始恣意思念他。
第5章(1)
夏季昼长夜短,时近傍晚,天色还透着淡淡的光。
台北街头。聂鸣锋沉默地靠着车门,侧首凝望放下车窗的车内,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她像个孩子,哭累了,双眼红肿,靠着椅背睡着了。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光看着一个人哭泣,居然也能这么令人难受。
想到刚才,她不是安安静静地流泪,也不是自制地轻轻呜咽,而是像个受伤的孩子那样失声痛哭,他胸口不禁又是一阵抽紧。
“唉……”耙耙头发,他自嘲一笑,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无能,居然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倾听她的伤心,守着她流泪,说不出有力的安慰。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他走到人行道旁一棵树下,站在可以清楚观望车内情况的位置,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小虎,他按键接听。
“团长,大事不好了!我们……那个……维尼她……维尼她……”
“她跟我在一起。”打断他的满腔惶恐。
“什么?”小虎惊愕。“你是说,维尼她……”还有点愣愣的。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用担心,可以先各自回去。”
“不行啊!代志可大条的,驴子她……驴子她……”语气悲恸。
聂鸣锋皱眉,严声命令:“说清楚。”
“驴子她打击太大,眼神空洞,表情呆滞,灵魂出窍……她这次不是当机,是断电停机啊!惨了啦!怎么会这样,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叫她选蛋糕——”
“安静。”真没办法,就帮这傻小子一把吧。“我现在要说的话很重要,注意听着。你,快到驴子那,什么都别管,只管用力抱紧她,听懂没?”
“啊?这……这是为什么?”
还没得到答案,在旁有人插问:“怎样,团长说什么?”
“团长不晓得为什么,叫我去抱住驴子……”用非常疑惑的声音复述。
“噗……咳嗯,笨,那是为了通电啦!救人如救火,还磨蹭什么!”
“可是……”
“天哪!不好了,快来啊小虎!驴子她没气了!”远远传来一声惊呼。
“呆头虎你还杵着干嘛,快来嘴对嘴过阳气给她,过了奈河桥就没救了!”
乒呤乓啷,电话那端,一阵兵荒马乱,然后通话结束。
聂鸣锋哑然失笑,看样子,那边是不用自己鸡婆费心了。他双手插口袋,站在原地吹风想心事,直到见到车内的人动了动,她醒了?他快步上前。
她睁开眼,一时有点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很快地记忆回流,她霍地坐直身,怔望伫立窗边的他。“我……睡着了?”开口才发现喉咙干涩沙哑。
他绕回驾驶座,开门坐入车内,从后座捞来刚才去旁边便利商店买的宝矿力水得,扭开瓶盖递给她。“口渴吗?要不要喝点饮料?”
她接过,口干舌燥,很快喝完,补充被挥霍的水分。
“感觉好点没?”
“嗯……”她放下空瓶,模糊地低应一声。
被悲伤灼烧过的双眼提醒她,自己是怎样毫不节制地在他面前哭得凄惨,目前她却没有心思尴尬。爆发大哭一场后,感觉虽然好过许多,然而长久以来的郁结,毕竟无法一时半刻就完全松开。
她头垂得低低的,双手在腿上不觉握紧,微缩着肩膀;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如此脆弱又无助的一面,使他胸腔紧绷。
方才她的眼泪全落到了他心坎上,那么沉重,拖着他的心往下无底般的坠落、坠落,那速度太过剧烈,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结果,在意识到之前,他不由自主伸长了手臂,温柔且有力地,拥抱了她。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低沉的声音,具有让心融化的魔力,因此神奇的事发生了——她心中忽然升起好几个太阳,蒸发所有黑暗,以惊人的效率,将忧伤一网打尽。
刚退潮的眼眶,好像又微微泛湿了,这次是出于满出来的感动。
他的怀抱真可靠,他的体温极暖和,他的味道太好闻,从他身上只感到纯净的安慰,没有一丝占便宜的意味,反而是她贪恋地不想离开,甚至带点傻气地想,如果流泪可以换得他安慰的拥抱,那当个爱哭鬼也不错啊。
老天,该怎么办呢?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男人。
感到她的情绪渐趋平稳,他内心这才如释重负。
由上向下望着她的发旋,他想,如果他们的相遇,真是好友冥冥中的牵引,那用意也许就是要他在这关键时刻,代为抚平这天人永隔带来的伤痛吧。一想到若非如此,此刻她可能在独自饮泣,他胸口就纠得死紧,多么庆幸自己在这里。
从没像这样心疼一个人哪,他不晓得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
希望她的人生,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快乐和欢笑。
希望她幸福。
因为这些想法是如此理所当然,他忘了问自己:
这打从心底的怜惜,真的只是出于对故友妹妹的关爱吗?
还是,有没有可能……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爱情?
***
不晓得是不是聂鸣锋跟团员们说了什么,那件事的后续没人追问,大家的态度与往常无异,他也绝口不提,仿彿集体失忆……只她一人刻骨铭心。
跟着,丁薇霓顺利自大学毕业,经由原先打工的成衣设计公司的前辈引荐,得到一份助理的短聘工作。老板是位自纽约返台的国际知名服装设计师。说是助理,其实就像跟班兼打杂,工作量不小,能去舞团的空档明显变少。
以前除了常去舞团,乔得上时间,她还会跟聂鸣锋一起去观赏其他舞团的公演,但现在别说是一起看舞了,有时连轻风舞团的演出也无暇参与。
“维尼,你今天会来看我们在艺洞的演出吧?你好久没出现了说,讲好的,这次一定要来啊。”怕她忙人多忘事,小虎特地来电提醒她。
“我会跟团长一起过去。”正好他到附近办事,她搭便车。
“对厚,都忘了团长要去找你,那太好啦!”小虎兴奋道。
瞥见等待的人正走来,她说:“团长来了,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