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敏姨他们?”
她默认。他见了苦笑,张口欲言,她先问了:“爸爸,你忘记妈妈了吗?”
他顿时沉默,良久后,低声回答:“爸爸永远也不会忘记妈妈的。”
说完,他忽地别过头去,抹了抹眼睛,动作迅速,却没瞒过她,爸爸……在哭吗?她噤若寒蝉,心里又惊又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就是因为忘不了,才会觉得寂寞……”言尽于此,像是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摸摸她的头,道过晚安,起身离去,匆促的背影看来有点狼狈。
那天之后,她不再对敏姨母子闹别扭,却渐渐在爸爸面前封闭真实情绪。年幼的心灵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了她,爸爸还会寂寞,所以悄悄受伤了……
那天晚餐后,她回到房内,关门时,听到有人叫道:“等一下!”
是那个臭男生。她皱皱眉,决定假装没听到,关门的动作非但没停,反而加速进行,想不到他一箭步抢上来,口中嚷嚷:“喂喂!你听我说啦!”
他伸手意图握住门把,却误将手探入门缝,结结实实被门夹到手,痛呼一声。
她呆住,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连忙将门拉开,见到他手上明显的红痕,心里惊慌又有点愧疚,脱口艾艾分辩:“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啦,不会很痛。”他朝痛处吹口气,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那是爸爸客户送的高级巧克力。“喏,我是想把这个给你。”
“爸爸不是说这个不能吃,要转送给别人?”她狐疑道。
“可是你想吃对不对?”他对她眨眨眼,还嘿嘿两声,好得意似的。
“不对。”斩钉截铁的口吻令他错愕。
“刚才在饭桌上……你不是一直盯着它吗?”
“那是因为盒子外面的包装纸很漂亮。”
“什么?”他张了张嘴,脸色慢慢变红,觉得丢脸地蒙住脸,闷闷怪叫一声,很窘地干笑道:“哈……原来、原来是这样喔……那我真是太糗了……”
“我不喜欢吃巧克力,我爸爸也知道。”她抬高下巴说:“他很疼我的,如果我喜欢巧克力,他一定会留下来给我吃。”
仿彿没听出她略带示威的语气,他只是点点头。“对喔,说的也是。”低头看着掌心上的糖,苦恼道:“那这些巧克力该怎么办?”
“你吃好了。”她握着门把,很有逐客的意味。
“……唉。”他垮下脸,颓下肩,显然非常沮丧。“虽然跟计画的不太一样,不过我还是有句话想跟你说,可以请你仔细听吗?”
她一怔。“什么?”
“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把我当哥哥。”他注视她,柔声问:“这样好不好?”
咦?她错愕,没想过他会这样说,过了好久,才愣愣的“喔”了一声。
“嗯,就是这样,我说完了。”他对她露齿一笑,将双手插入口袋,转身走向对门,在自己房前停步,过了好几秒,蓦地回过头,搔头问道:“那个……我真的不能进你房间看看吗?”若有所求的神情,顷刻毁灭潇洒假象。
她的回应,是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像个呆子一样……在房内,她背倚门板,又一次在心里想。只是,这次不觉带着久违的真心笑意。
他们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点一滴慢慢改变的。
搬家后,他转学跟她同校;她不喜欢引人注目,要他别常来班上找她,然而最后因为一起意外,他们的关系还是闹得人尽皆知。
那是个便服日,她担任值日生,下课负责擦黑板,班上素来不和的捣蛋鬼来找麻烦,他作势捏着鼻子,大声嘲笑:“丁薇霓是穷酸鬼,每天都从垃圾堆捡人家不要的旧衣服穿,大家不要靠近她喔,不然也会变得又穷又酸——”
再晚一步,只要再晚一步,他就会被板擦砸得满脸粉笔灰,但他等不到那一步了,因为有个不知打哪来的高年级生冲进教室,揪着他就是一顿好打。
结局是,鼻青脸肿的小男生跟以大欺小的大男生被双双送往训导处。
事情闹大了,家长被召到学校,回家后他被母亲狠狠责罚,却不知悔改。
“我才没错!那个死小鬼,再来一次,我照扁不误!”他悻悻道。
“敏姨打你打得不痛吗?”她奇怪地问。
“跟那没关系好不好?”他皱皱脸,回望她身上印有无敌铁金钢图案的T恤,忽然有点结巴。“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咳,我是不能买新衣服给你啦,不过……以后我可以挑点你穿起来也合适的衣服。”
“哦……”她眼珠一转。“那我要粉红色的kitty猫。”
“啊?!”他瞬间瞪大眼,显然受惊。“呃这个嘛,嗯嗯,也好……”
“哈,骗你的啦!”她忍不住大笑,适时澄清,否则他一定真的买下去。
其实他不用帮她出头的,因为她不是会乖乖任人欺侮的弱者,偏偏他实在太过爱护她,不论做什么都优先顾虑她。
好比有一次,他带同学回家,那人随口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嘘。”他马上紧张兮兮。“说话小心点,她不喜欢把我当哥哥。”
他不知道,她正站在厅边,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他也不知道——他早就是她心目中最棒、最完美的哥哥了。
而她不知道的,却是这么美好的手足之情,原来也有享用期限。
如果是说故事,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带过那场变故。
“我十九岁生日那天,他骑车来接我回家庆祝……在途中出了车祸。”
那是她年轻的生命中,第二次接触到死亡。第一次她还太小,不懂“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的真正涵义,这一次……她依然不甚明了。
可能因为电话不是她接的,可能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可能因为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冰冷遗体,没能握着他的手随体温一度一度下降而逐吋逐吋撕心裂肺,她呆望那幕惨白场景,感觉像在旁观一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悲剧。
丧礼过去,她渐渐从那种近乎空白的麻木中苏醒,一如往常地继续生活,而且适应得很好,甚至能平静地想到他、提到他,仿佛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只是,她从来没有将“死亡”这个字眼跟他相关联,从来没有。
因为他没有跟她说过再见啊。
当年,他中途闯入她的人生,笑着跟她挥手说嗨,要是他将提前离场,一定也会跟她好好道别的:“别伤心”、“好好保重喔”……那样一来,即使再难过再不舍,最后她也能学着接受。
但是,时日飞逝,她却连梦都没梦到过他,找不到真实感,好像幼年想到妈妈时那样,总觉得他只是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然后有一天,他会背着满行囊给她的纪念品回来,笑咪咪地说:“嘿!有没有想我呀?”
所以,她迫使自己忘掉那个已成忌讳的日子,家里也再没人提及,直到今天,那温吞烛火来不及烧融一组数字,粗暴地焚穿她的知觉——
原来,原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一天一个防波堤,连洪流都能设阻,但在暴起氾滥的哀痛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转瞬崩溃。她逃过一次,在当时用尽抗体,这次却无能再抵御,长久以来遭受排斥的事实像晶片植入灵魂,痛彻心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