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孟生对她真的很好,不是那种只会挂在嘴上说我会对妳多好多好的台词,而是真心的,只要是她的事情,他就算不怎么高兴也会斟酌退让,反倒是她老是在欺压他。
她生长在健康的家庭里,即使电视新闻播报的家暴案例,她也认为离自己很远,直到上次亲眼目睹小云丈夫的例子,直到亲眼见到全身上下散发浓浓防备气息的蒋孟生,她才明白她永远都不可能体验他们的痛。
切身之痛,深入内心的恐惧,不是当事者便不能明白。
说什么「我能体会」、「我能感受」都是骗人的,即使曾痛过,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相同程度的感觉。
「孟生,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轻抚他的脸,她的泪水无助淌下。「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的话,就能多体贴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很羡慕盛尧东,可以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蒋孟生,如果他们能早一点认识,她一定更努力了解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
她为什么要哭?他不太明白。
他们并不认识,可是总觉得……她有一些眼熟。
她为他哭,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吧?
「我认识妳吗?」她哭起来的样子挺丑的。
盛着泪水的眸子眨了眨,似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些话,江少仪惊愕过头,忘记要继续哭,双手紧紧攀住他。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蒋孟生,你不要吓我!是你说就算我不喜欢装扮、不爱逛街、不看流行杂志,喜欢看BL小说、看布袋戏,爱玩COSPLAY,而且最诡异的是还有一只SD娃的儿子,你也很喜欢我!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可以忘记!」
温暖的泪水渗入他的皮肤,顺着血液流入他装着记忆的匣子内──
他现在究竟是几岁?是五岁?还是……
继父呢?
母亲呢?
他们在哪里?
他依然是一个人吗?
回忆如潮,奔腾而来,直接将他灭顶──
他的记忆有限,唯一记住的是很冷、很痛、很累、很饿,孤独又绝望,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他还不清楚什么是死,只明白如果能够什么都不用去想、去感受,那就太好了,因为他已经太累了。
一个人太寂寞……
他不想一个人,又怕不是一个人。
矛盾,是不是?
*……如果是我的话,就算很痛苦,我也希望能活着,因为这样才能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很多爱我的人,比起那些连睁开眼睛都没有机会的孩子,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幸福了,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人生,不要太介意过去的事情,要不然只会绑住自己而已喔。*
这些话是谁说的?
是谁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是谁?
是谁……
「蒋孟生,除了我的亲人以外,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谁都能忘记,就是不可以忘记我!听到了没?」
带着哭腔的威胁,听来一点也不可怕。
他很喜欢这个温柔的声音,犹如春风包围着他,让他不会感到痛苦。
蒋孟生,究竟是谁?是谁──
江少仪加重扣住他的力量,绝不允许他挣脱。「蒋孟生,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忘记我!可恶,董事长怎么没告诉我你会有这种情况啊!」此刻无疑是雪上加霜,不只束手无策,她大概只能坐以待毙了。
原来他是蒋孟生……
对了,他不是五岁的蒋孟生,而是三十三岁的蒋孟生。
继父、母亲……都已经不在了。
他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确实有一名不喜欢装扮、不爱逛街、不看流行杂志,喜欢看BL小说、看布袋戏,爱玩COSPLAY,而且最诡异的是还有一只SD娃儿子的女朋友。
她叫做江少仪。
唯一令他心动并且动心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的女人。
「妳脑袋究竟装了什么?竟然将我说的每字每句都记住了。」他咧嘴一笑,笑容中的苦涩逐渐淡去。
这一笑也笑走了江少仪的紧绷,可她反而将他搂得更紧、更紧,彷佛怕他会飞走似的。「蒋孟生,你不可以走!不可以离开我!要不然我一定会带着我儿子去找你。」泪水又扑簌簌滚落下来,湿了两人的上衣。
为何只是抱住他而已,就会让她很想哭呢?
为什么她无法帮忙分担他的痛苦?唉。
「没想到妳真爱哭。」他怕自己的体重完全压着她,小心抱住她。
「你吓到我了。」
「对不起。」
「你确定没事了吗?会不会五分钟以后又突然问我是谁?」那样她肯定会疯掉。
蒋孟生表情一怔,然后开口问:「妳……是谁?」
江少仪火大了,抓着他的衣领猛摇晃。「蒋孟生,可恶,你真的很过分!」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谢谢妳让我及时想起我自己是谁。」否则他大概会一直等到清醒才走得出这房间。
她终于破涕为笑。「幸好你没躲到国外,要不然要找你可要大费周章。」
「妳不是说天涯海角也要来找我?」
她又哭又笑地紧紧抱住他。「要我出国去找你的话,一定要帮我出机票钱啦!」
──这就是他的女朋友,有点怪,却深深吸引他。
蒋孟生善于隐藏,能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埋在最深处。
这不仅欺骗了医生,甚至连他也认定自己已经康复,直到二十一岁听见母亲的死讯,过往的伤痛再次被掀开,他以为可以熬过去,哪知他竟无法控制自己。
过了一个月,等他清醒,才想起自己是谁,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而且当时他是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其实说是陌生也不全然,毕竟这个地方他曾经待过一年,印象深刻。
为了逃避继父,唯有住在饭店才能感到放松不再害怕,因此他住了一整年的饭店,拒绝任何人亲近,甚至对女性也有些排拒,他拒绝所有的亲情,除了年纪比他小的表弟盛尧东除外。
尧东也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他让自己忙碌好彻底封锁过去的不堪,高中毕业随即离开台湾,直到去年才回来,他在别的企业上班,后来是禁不住尧东的拜托,才进入「康硕」接任财务经理一职。
他对亲情很模糊,印象中,能感受的亲情几乎未曾有过,他对暴力、冷漠比较有反应,而且几乎是直接的反射。
看见小云丈夫打人的那一幕,昔日的记忆再度被唤醒──小云丈夫的样子跟继父重迭了,他渐渐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又开始对环境产生害怕与抗拒,不清楚能相信谁、能找谁帮忙。
于是,他躲回记忆里能提供他最安全的饭店内,唯有在那个近乎封闭的环境中,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才能感受到安全。
他真的不想一个人,却只能一个人而活。
「……所以不是为了妳、不是为了妳同学,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以为又看见继父,那一刻我不记得我已经是个男人,以为自己还是个才五岁的孩子,我想反抗、想逃离,可是继父不死,我不能走,所以我才会下那么重的手……是不是吓到妳了?」
对于过去,他永远轻描淡写,但事实上,留在他身上以及心底的痛却永难抹灭,绝不是几次精神治疗就能完全弭平甚至遗忘,只能尽量粉饰太平,让一切看起来没有异状,或是未曾发生过,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躺在床上,望着白净的天花板,蒋孟生以持平的口吻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