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颈上却挂一串御本木养珠,漂亮而潇洒,孙子建很想对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璐璐说:“安妮坦与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里,还住酒店?”
安妮坦说:“她不想打扰亲戚。”
子建说:“不想亲戚打扰她才真。”
璐璐说:“听,听,世上只有他敢这样对我说话。”
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了两星期他们就动身。
璐璐十分不耐烦长途飞机,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书,安妮坦替她买了一大叠小说。
她看完一本批评说:“情节狂得没个褶儿。”伸个懒腰。
子建微笑。她已经松弛了。
快到埠的时候璐璐照照镜子,“你说得对,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一程飞机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爱惜容颜,另一方面觉得负担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语。
璐璐并没有通知家人来接飞机,寒暄需要力气,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子建把她与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讯号码,“晚上见。”他说。
傍晚起身,璐璐觉得精神不错,拨电话到邻房,发觉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与家人通了消息,他们在那一头狂呼,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赶过来。
安妮坦问:“要不要叫孙子建来?”
“明天吧,明天吃晚饭时大家齐见面。”
亲人涌到旅馆房间,拖大带小,场面热闹,璐璐静坐一旁,看著他们,开头时还有微笑,渐渐发觉至亲的面目模糊起来,同一般影迷没有分别,问的问题,关心的事,都与电影有关。
璐璐隐隐觉得飞了一万多公里,自东半球来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却仍然一样。
他们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会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们,同璐璐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吗,一定是人多的缘故。”
“那你得有心理准备,明天人还要多。”
璐璐转身问:“为什么我越来越怕群众?”
“职业病。”
她约了孙子建一起赴约。
本来想与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到了现场,门一打开,镁光灯不停的闪动,璐璐睁不开眼睛,孙子建本能地挡在她面前,安妮坦虽见惯场面,也没料到这一招。
亲人为璐璐开了一个派对,把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请来了。
璐璐对牢客厅里七八十个华侨发呆。
她母亲欢天喜地的说:“都是来看你的,都是你的戏迷,我早就答应他们同你见个面。”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真的,”璐璐叹口气,“让我想一想。”
连自己家人反应都这么热烈,璐璐不知如何应付。
有人敲书房门:“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进来。
安妮坦说:“真没想到全无安乐土。”
璐璐不出声。
“而且是一批不必购票进场的观众。”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团似乎渐渐解开。
安妮坦说:“何必跟自己的本钱作对?要尽量利用才是啊。”
门中传来父亲的声音:“璐璐,华人报的记者来了,要同你说话呢。”
子建说:“来,抖擞精神,别让老乡失望。”
璐璐与安妮坦齐齐笑出来。
大明星没奈何的站起来,吸口气,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应付爱护她又骚扰她的群众。--------------------------------------------------------------------------------【永别】
这是一个丧礼。
庄毓元早几天就准备好衣裳,如参加隆重的舞会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小礼拜堂第二排,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上穿黑色凯丝咪薄呢套装,唯一的装饰是珍珠耳环,脸上化薄妆。
头发梳一个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陆续来临的亲友都忍不住向她投过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举行丧礼。
她父亲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给她母亲,遗产一时没有发放出来,毓元母亲去投靠兄弟,嫂子是个天字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不到一个月,母女便被轰走。
过程如苦情电影一般。
细节历历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难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饭,毓元母亲谦卑的表示非常打扰亲戚,一有能力,总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谁知比她年长十一岁的亲兄弟仰头喷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们母女,冷冷的说:“你真搬走才好,别空哄人欢喜。”
毓元年纪虽小,也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更莫论寡妇心中怎么想了。
当下她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陆的律师见义勇为,立即将她们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过两个星期,取到了遗产,替她们买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爱理不理的态度对待毓元,通一个电话,都唔唔嗳嗳,声音由无底洞发出来似,毓元不以为奇,因为陆俊申律师说的,人就是这样子,这种势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渐渐明白舅父所有义薄云天的个案全有观众支持,越多人看见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阔绰,他妻子也支持他。帮助穷亲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烦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遗像,不禁透出一丝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儿子特别坏,完全没有家教,寄居在他们家时,毓元替他补习,他带一个闹钟进书房,拨好一小时,钟一响,立刻收拾书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样子。
说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计较,不出声,这种气也颇难受,幸亏搬走了。教多几次发音,舅舅还心疼:“全世界都读不准,有什么关系”或是“迟早学得会”,在毓元的补习生涯里,从没见过这等幽默的学生与家长。
一切往事都回来了。
进礼拜堂的时候,毓元看见她以申元公司名义送的硕大花圈放在当眼之处。
未亡人被亲友掺扶著进来,并不见得特别哀恸。
毓元听说舅舅外头有人已有好几年,舅母早已失势,虽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终抓著钱,倒底不复当年之勇。
毓元微微侧过头去同她打个招呼。
她身后跟著回来奔丧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儿。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国升学,不出一年认识了唐人街杂货店女小开,立刻结婚,书也不读,站在店中帮手,也不在乎父亲反对以及截断经济等恐吓。
小夫妻一连生了几个孩子,生活十分优悠,与世无争,毓元觉得这种性格没有什么不好,但她舅舅为之气结,视作生平第一件恨事。
一边骂一边还是掏腰包替儿媳买房子,倒底是亲生骨肉。
毓元与表兄很陌生,以往总有高攀的感觉,要到很久之后,她有了事业,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是又觉得他们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