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嗯,你……」她还是支吾着,脸蛋不争气地泛起浓浓的红晕,总算说道:「你还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视她的问候,以最冷硬的语气道:「臣还请太后自重,妳身为皇太后,应是母仪天下,为天朝妇女典范,不是给妳耍任性的机会。」
「我哪儿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问回去,一颗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训口吻给刺痛了。
他远远站着,她只能仰看他,这种他尊她卑的情势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让妳进御书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层架子的书,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唤藏书楼的值班太监过来取书。妳是尊贵的太后,不是胡乱爬架子的猴儿。」
她瞠目结舌!他端出王爷的头衔是怎样?非得讽刺得她无地自容才显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吗?
他继续冷声道:「臣谏请太后莫要将闺阁时期的不良习气带进宫中,以免败坏后宫风气。」
「我哪有什么不良习气?!」她大声嚷问。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妳要记得,妳不再是刁蛮的大小姐。」他数落道:「就说妳竟敢假扮太监出现在受俘大典上,这点就不可原谅。」
「我假扮太监碍着了谁?典礼照常顺利进行啊。」
「妳是碍着了礼制,碍着了后宫规炬。本王不揭穿,是为了维护宫廷名声,否则传了出去,谁还将朝廷各项正式庆典当一回事?任一街头小儿都可鱼目混珠蒙了进来,妳置朝廷颜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会被发现……」
「这不是让本王发现了吗?」
她被激得头晕脑胀。这事早就过去了,她也「认错」让他罚禁足藏书楼七天,为啥他又翻旧帐?他就是以羞辱教训她为乐事吗?
「好啊!」她将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边去,直接反击道:「既然平王爷很在意这事,你何不四处大声传扬?说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妇道,做出惇逆礼制之事,然后顺便将我这太后废了暝。」
「臣不敢废太后。」他的人和声音皆埋没在昏暗的残阳里。
「呵!原来是怕人笑话你呀。我是你当初选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这就坏了平王爷的声誉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劝谏,无从废起。」他加重了语气。「但请皇太后明白,不要以为没人管得了妳,就可以为所欲为。」
「够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却按到了碎木块,手掌顿感刺疼,她闷哼了一声,随即跳了起来,可这一震动,却又牵得她臀部一阵闷痛,她呼吸一滞,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声音。
「妳——」端木骥欲言又止。
「我很好。」谈豆豆喘着气,双脚在书堆和木块间找到空间站立,叉了腰稳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声宣示道:「端木骥!你听着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爱为所欲为,我就是不想拿后宫规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你管不着!」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问你,什么是妇女典范?什么是良好的后宫风气?」她定向前,以逼问的口气道:「你说啊!你说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动,迎向她的逼问。「可臣知道,今天妳当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后宫的规矩,做皇太后该做的事。」
「什么是皇太后该做的事?你告诉我!不然你凭什么教训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脚步。
宫中有的是「后妃列传」、「宫人礼记」、「凤仪录」各式各样有关后宫生活起居书行的规范、记载,以及前人传记,巨细靡遗,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们恪遵礼法,奉行不渝。
说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宫院里,一辈子守着一个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业业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订下的女德规范。
温?良?柔?顺?恭?贤?孝?勤?贞?慈?静……呵呵,再来呀,那位最会拼凑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尽可再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双手无力地滑下,紧紧地捏住了裙布,长发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张小脸更形瘦削,双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点。
「看什么看?!」她恼了,望向眼前的那团黑影,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嚷了出来。「好!端木骥,你有本事,你生来就是克我的!你又赢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辩了。」
他不发一语,幽沉的眸光隐藏在暗处。
「你根本不必浪费口水跟我噜嗦这堆道理。」她猛指着他。「刚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让老鹰吃了、给书架砸了,也不关你的事!」
「怎不关我的事?天朝要为太后发丧,君臣要守灵,百姓要停乐,劳民伤财……」
「走开!」她不想再听他挖苦她了,一点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岂容臣子如此作践她。「你不是想走了吗?!做什么杵在那儿?!」
「藏书楼要关门了。」他沉声道:「请太后……」
「我有脚自己会走,不用你请!走开!」
黑影转身,移动脚步,一步一步走过书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楼梯,终至脚步声消失在楼板底下。
谈豆豆全身一虚,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书架,才迈出小小的步伐,顿觉臀部又是一阵闷痛,且从脊骨尾端烧灼到两边,似乎就要将她的小屁股撕成两半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她立刻抹去。这一点点皮肉疼痛算什么?她不哭,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欢待在这个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宁寿宫……那个她将一辈子终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举步维艰,迟缓地踏下楼梯板子,一步一痛,从脚底传到屁股,再撞击到她的心脏,重重地拧着、绞着、刺着、戳着……
她走不动了,泪水淌个没完没了,她浑身冰冷无力,只能扶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将自己头脸埋进了臂弯膝盖里。
待在这里也好,黑暗阕静,闲人勿进,她可以用力地哭、狠狠地哭、发狂地哭,既不会吓到单纯的宝贵,也不会增添爹的忧烦,更不会让那只木头马找到借口嘲笑她。
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特别软弱?是因为吓坏了?还是让那温热的怀抱给熏傻了?抑或仍迷惑于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瞳眸?
他的呼息吐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震动着她的心跳,他的健臂紧搂在她的腰间,躲开了庞然如山倒下的书架……
呸!谁不好想,偏去想那只恶劣到可以五马分尸的端木骥!
「呜,爹……」好想爹,好想钻进他的怀里撒娇喔。
可是爹在宫外,不可能让他耗时费力来回一趟的。
「宝贵在哪里……」她要她扶出去啊。
呜,胆小的宝贵,主子在里面没出去,也不敢寻来吗?
抬眼四顾,黑夜苍茫。宫墙里,住着上千口人,她竟是举目无亲!
她真的好孤独!她是被隔离在高塔的皇太后,高高在上接受万民的崇拜,俯瞰热闹的人间——是的,她就只能远观,再也无法亲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