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曹也不高兴起来:“锦盒,理智点,不要为了你父母的事影响我们的感情。”
“但是我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这是无法改变的。你根本不会明白这种血缘至亲的感情!”
“我当然不明白!我是个弃儿!” 沈曹怒起来,“你不必提醒我这一点,我是没人要也没人味的孤儿,没有亲生父母,不懂血缘感情,你不必讽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触到了他最不可碰触的隐痛,激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这种时候,我自己已经伤痕累累,难道还有余力帮他舔伤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爱着他的,也知道他爱我至真,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在对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伤口上撒盐?
我烦恼地说:“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 沈曹站起来便走,没忘了轻轻关门。
他是一个绅士。一个孤儿出身的外国绅士。我们的背景与教育相差十万八千里。虽然在艺术领域和精神交流上我们可以达到惊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点滴感受,柴米油盐的人间烦恼上来,我们就完全成了两种人。
现在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长久地徘徊于他和子俊之间了,他们两个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间,是个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岗仁波齐,就要翻越神山了,并说下了神山会给我打电话,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跟我联络。他到底翻过神山了没有呢?
这十年来,他和我的家人厮混熟惯,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对于家庭破裂所带给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在这种时候,我多想和他商讨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帮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慰哦。
可是为什么,就连他也没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着,于是翻出《太太万岁》来,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开着,怀旧的气息随着夜风清凉无休止地涌进来,渐渐充满了屋子,是一种介于木樨和皂角之间的味道。
这是张爱玲编剧的第一部片子,当时的反响相当大。片中的太太机智活泼,任劳任怨,既有中国劳动妇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帮助丈夫骗父亲的钱,又帮他躲过情妇的勒索,为他做尽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终选择离开他。
我觉得伤心,我妈妈也为父亲付出了一辈子,如今也终于决定同他分开。为什么?
既然决定离开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这样的潇洒,究竟是因为不爱还是太爱?
有人说过,世上无故事,所有的传奇都不过是略微变化的重复。
我母亲重复了张爱玲笔下的太太。我在重复谁?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有了睡意。
朦胧中,我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蜷缩身子,双手抱着自己的肩,因为担心失去完整家庭而嘤嘤哭泣。
自己也知道是在做梦,并且觉得唏嘘,唉,连梦里也不能停止伤心。
门推开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走进来,拉住我的手:“锦盒,锦盒。”
那女孩子唤我,仿佛是一位极熟稔的小伙伴。“顾锦盒,你为什么哭?”
“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爸爸将离开我。”
“哦那没有什么。”那女孩也不过八九岁样子,可是言谈神情成熟得多,“我父母也离婚了。妈妈离开我。”
“那更加不幸。”我同情地说,“那你怎么办?”
“我决定离家出走,投奔姑姑。”
第十章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我惊醒过来,手脚冰凉。不用说,梦里的女孩子当然是张爱玲,却又不是真正的张爱玲。无论什么年龄的张爱玲,都不可能与我那样说话。
但是她的身份经历,却又分明是小小张瑛。
我心里约略有点觉悟,这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一个暗示。有某种意志借着张爱玲的身份在提醒我,如果我继续使用时间大神一再寻找张爱玲的身世,那么我自己的生命轨迹必将受到影响,就像月亮影响潮汐,发生某些冥冥中不可预知的重合。
不知不觉间,我在重走张爱玲的路。
外婆的去逝,贺乘龙的再度出现,爸爸提出离婚……这一切,同时间大神,究竟有什么关系?
在我遇到沈曹的晚上,曾经梦见张爱玲对我说,违背天理的人会受天谴。也许,那时便是一个警告了。而我不听劝诫,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时光,妄图改变历史,却没想到,已经发生的事再难改变,而我自己的生活,却完全被打乱了应有的秩序,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这一切的悲欢离合,莫非皆是因为我逆天行事,庸人自扰?
起床后,我径自去了子俊服务的旅行社。是阴天,一块铅样的沉。
我知道旅行社同子俊报名参加的西安自驾车的公司有联系,他们一定会知道子俊现在在哪里。
然而,结果却令我震惊莫名:“对不起,我们同他们失去了联络。”
“失去联络?这是什么意思?”
“从昨天起,团友和总部的联络讯号突然中断了,气象局报告分析里说,昨天晚上,神山上发生了一起雪崩,目前西安总部正在设法联络高山救生组织……”
我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耳鸣,仿佛缺氧般窒息——那是子俊在雪崩后的汽车里所感受到的危境吗?
旅行社经理走出来,这以前我陪子俊参加公司庆祝会时见过面的,看到我,他满脸同情地说:“顾小姐,你放心,我们每天和西安自驾总部都有联系,一有消息他们会立刻通知我们的,到时我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泥塑木偶地站起来,行尸走肉地走出去,仿佛思想和灵魂都已经被抽空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但我已经顾不得了,径直走进雨中。子俊,多少年来,不管我们怎么吵怎么闹,可我总是对你笃定的,自从那次你自苏州追我到上海,我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不论你走出多远,我都清楚地知道你在哪儿,不论我走出多远,我也知道,回头时,你一定仍然站在那儿。可是现在,现在你在哪儿呢?怎么突然之间,我对你竟然毫无把握?子俊子俊,给我一点启示,给我一言半语,告诉我你仍然平安,你仍然健康,告诉我啊!
“顾小姐!”身后有人追上来。
我木然地站住,回头。
是那位经理:“我差点忘了,裴子俊曾经说过,如果有什么意外,请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意外?”我忽然崩溃下来,“什么意外?子俊不会出意外的!他为什么这样说?他为什么会留下一封信给我?”
“顾小姐,你千万别担心,只是以防万一的。登山运动有一定的冒险性,所以通常团员会在出发前留一封信给亲人,只是一种形式。”
“可是,子俊他,他……”
“他不会有事的。”那经理担心起来,“顾小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
雨下得又急又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漫无目的,连那封信也忘了拆,或者说,不敢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