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真有些责备自己的自闭性格,来上海这么久,居然连淘伴也没有一个。都是太挑剔的缘故。
或者可以挑个花开的时节嫁给子俊,然后的日子,晴几天,雨几天,就这样过掉一辈子。
只要年年有春天,结婚也不是那么难的。
这次子俊远行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带团出游,所走的路线都是固定的,到武夷山看三棵半大红袍,去九寨沟总要再跑一趟黄龙,到了桂林就是三山两洞,不用问我也算得出他哪一天该出现在哪一地。可是这次不行,虽然有时间表,但是旅途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比如车子坏了,某个队员出现了高山反应,甚至和当地人起了冲突等等。所以我要他每天都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而我也就好像跟随他的车队一起经历了丝绸之路,感触了楼兰古国,到达了岗仁波齐……子俊说,明天,就是他们翻越神山的壮举付诸实施的最关键的一天了。
当我正在冥想中随他一起攀登神山的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我几乎要欢呼,管他是谁,只要有人说话就好。
难怪那么多人每天睁开双耳就到处寻找另一双耳朵交换新闻或绯闻,大抵和我一样,都是闲人。
电话是沈曹打来,他说:“我已经布置好了。”
“什么?”我一时没会过意来。
他说:“你不是要见一九四七年的张爱玲吗?我已经调试好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马上来。”
我跳下床快手快脚地梳洗,一颗心怦怦跳,双重的兴奋和忧惧——既想见沈曹又怕见沈曹,既想见张爱玲又怕见张爱玲。
见到沈曹我说什么好呢?要对他问起DAISY的事么?对于我的爱的去向,可要向他要一个答案?
见到张爱玲我说什么好呢?开诚布公地同她讨论爱情的抉择,告诉她其实我来自21世纪的上海,见她好比是一场梦游?
并没有去见张爱玲
沈曹见到我,立刻道歉:“昨天向你发脾气,是我不好。”
我反而羞愧:“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情坏。”
沈曹叹息:“或许这便叫相敬如宾?”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身边,凝视我,“锦盒,你对我疏远了。自从你外婆去世,你的心便远离了我。”
我的心?我自己可知道我的心到底倾向哪边?
沈曹说:“和我在一起,你不再开心。除了放不下你的男朋友,还有对我不放心的缘故吧?”
我抬起头来,沈曹,哦沈曹,他总是这样能替我说出我最想说的话。在他面前,我好比透明,再纠缠的心事也可由他挥手拂开。而子俊却对我说,认识十年,始终不懂得我在想什么。
“昨天我遇到DAISY……”我终于说,“我给子俊送行,在饭店遇到DAISY,她说她是你的拍档。”
“也是旧情人,”沈曹坦白,“但是已经分手了。前不久我们在欧洲相遇,再度合作,接着她回国来配合我拍一组片子,不过只是工作,不涉及其他。锦盒,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向别人解说历史,但是你不同,如果你对我怀疑,我们两个都会很痛苦。所以你问吧,不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言无不尽。只要你肯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我就什么都不必问了。”我轻轻说,心忽然变得轻松。沈曹哦沈曹,他可以一句话便将我送上天堂,也可以一句话便将我打入地狱。
这样热烈的感情让我自己也觉得惊惧。从小到大,我虽然敏感,却不是个冲动的女孩子,我倔犟,但冷静,多情,但内向,处事低调,三思而后行。可是这段日子里,我的情绪却大起大落,一时拂袖辞职,一时痛哭流涕,一时突发奇想地要对子俊献身,一时又对着沈曹眉飞色舞。这一切,究竟是因为沈曹,还是因为时间大神?
曾经,我的生活多么简单,隐忍,一如每个写字楼里朝九晚五的小白领,仰人鼻息,得过且过。惟一的不同只是多梦,喜欢在稍有空闲的时候冥想,却从不敢奢望将理想付诸现实。
然而那一天,他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对我谈起时间大神,许诺我可以让我见到张爱玲。
从此,他便成了我的神,我的信仰,我的理想。
子俊说过,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然而我却明白,我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爱沈曹。
与沈曹耍了太久的花枪,然而就像他说的,我们两个都会痛苦。在这一刻,在这里,在张爱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时间大神的印证下,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我不能再拖延逃避,我宁愿欺骗自己,都不愿欺骗心中的圣贤。
我诚恳地向沈曹表白:“沈曹,即使我不明白自己,可是你那么聪明,了解,一定比我更清楚我自己。你甚至可以发明时间大神这样的奇迹来挑战宇宙历史,又怎么会不明白我这样一颗平凡的心。我不必问你什么,因为我相信你。同样地,你也不必问我要答案,因为你一定会预知。只是,我和子俊十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分开的。如果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剔除,我怕自己会变得不完整。”
“哪怕你千疮百孔,我会细心地填平所有伤口,重新让你更加完整,美好。”他鲜见地严肃,一手拉着我,一手握着时间掣,郑重地说:“我以时间大神起誓,今生今世,会诚心诚意地待你。天地间最能鉴别真心的,无过于时间。锦盒,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我眩惑地看着他,看着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化身,心情激荡至不能自已。
沈曹意气风发,豪迈地许诺:“锦盒,你说过你和裴子俊交往十年,但是我可以向你证实,哪怕再过十个十年,我对你的感情,依然会和今天一样。不信的话,要不要让我送你去六十年后看一看?”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即使我们都不能看到将来,或者说,即使将来的结局未以如我们所愿,但是至少这一刻,他待我是真心的,不搀一点儿假,没有半分犹疑。是以,他才敢于以时间大神来鉴定我们的爱情。难道,我还要怀疑他,验证他吗?
爱情不是做验算题,预算一下结果是对的才去开始,如果飞越时间看到了不好的结局便及时未雨绸缪,停止于未然。那样的计较,不是爱情。
我摇头,眼泪随着摇头的动作跌落下来。“不要滥用时间大神。沈曹,我相信你。”
“锦盒,你还是在害怕?”他拥抱我,“你流泪,发抖,你担心时间大神让你看到的将来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你害怕会看到我们分开,看到我伤害你,离开你,或者,六十年后,我已经灰飞烟灭?”
我用手去堵住他的嘴,在他的怀中哭得如风中落叶:“沈曹,不要诅咒自己,不要拿生死开玩笑。”
不要拿生死开玩笑。外婆的死,使我明白世上的一切恩怨,没有什么可以高过生命的。我爱沈曹,我对自己这样坦白着,和子俊的十年感情并非虚假,但是即使十年相恋,也没有任何一刻会像现在这一刻,使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自己在爱着,而我爱着的人,是沈曹。
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沈曹,也许我会嫁给子俊,婚后的生活,不会比现在更不相爱。如果我不认识沈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