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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页

 

  这是母亲第一次郑重地和我讨论关于婚姻的问题,然而她的话,足够我用一生来回味。

  黄昏时,子俊来看我,带来一篮水果。我捡了一只芒果出来,抱在手中闻那香味。

  子俊笑:“每次给你买水果,你都是拿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好像闻一闻就吃饱了似的,成仙呀?”

  “是吗?”我一愣,倒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呢。只有鬼,才贪图味道。人们祭坟,不都是插根香再供点水果的吗?鬼又吃不成,不过是闻闻味儿罢了。”

  没有什么是你应该的

  妈妈一旁听到,摇头叹:“说这样的话,也不嫌忌讳。”

  子俊却认真起来,想了想点头说:“有道理。人们形容异度空间的幽灵们是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恰恰相反,仙与鬼们‘吃’的都是‘烟火’,只不过拒绝烟火下的食物实体罢了。”

  再忧伤烦恼,我也忍不住微笑。

  子俊又说:“我已经买好了回上海的车票,我们明天早晨出发,我来你家接你。”

  “火车站见好了。”我说,“接来接去的太麻烦。”

  “我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你应该的。”我正色,“子俊,不要觉得你对我有责任,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谁对谁也没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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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俊受伤起来:“锦盒,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了?你最近对我好冷淡。”

  当晚,我拨电话给沈曹。

  这是我第一次拨电话给沈曹。

  电话接通了,对面是电话录音:“这里是沈曹的家……”

  我于是对着空气说:“沈曹……”

  沈曹。我叫他的名字,再叫一声“沈曹”,然后我挂断。

  说什么呢?告诉他我的外婆去逝了,我非常伤心?那又怎么样?他没有参与过我的生活,绝不会了解我对外婆的感情有多么深重。虽然妈妈说过:没有两个人的生活经历是完全一样的,要求理解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可是我和沈曹的生活背景与经历相差得也实在太远了,他是一个孤儿,又在美国长大,除了会背《红楼梦》并且知道些关于“蟹八件”之类的苏州典故外,他几乎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让我如何对他倾诉我的伤心?

  当我为了外婆守灵而终宵哭泣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裴子俊。子俊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可见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而沈曹,他只存在于我的理想,所有现世的悲哀与喜悦,于他都是虚无缥缈的,是水果的香味,闻一闻已经足够,用来裹腹的,还是大米饭罢了。

  耳鬓厮磨易,情投意合难。然而耳鬓厮磨一辈子,总会有情投意合的时刻;相反,片刻的情投意合,却难以保证一世的耳鬓厮磨。

  可以与之恋爱的男人有许多种,长得帅,谈吐够风趣,懂得挑选红酒或荷兰玫瑰,甚至打得一手好网球,都可以成为点燃爱火的理由。

  但是婚姻,婚姻的先决条件却只有一个,就是忠实,有责任感。

  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可是沈曹那样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一个依靠灵感和热情来生存的人,他会用心去经营一份平实的婚姻吗?

  妈妈说婚姻最需要的是宽容,而沈曹所要的,恰恰是理解,而非宽容。如果我们的感情生活出现意外,他是不会接受任何谈判条件的,根本,他就是一个不会接受任何羁靡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忍耐和迁就,有感觉就是有感觉,没感觉了就分手,非此即彼,泾渭分明。我要将一生做赌注,和他开始这场感情的豪赌吗?

  我对自己的感情又一次迟疑起来。

  第二天早晨,子俊还是一根筋地跑到家里来接我。

  说实话,虽然嘴里说火车站见,但是在家里见到他我还是有些高兴的。

  一路上,他罕见地沉默。

  是我先开口:“怎么不说话?”

  “我昨晚想了一夜。想我们这些年来的事,锦盒,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委屈了你?”

  “怎么忽然这么说?”我有些不安。

  子俊满面愁苦:“是我妈问我,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妈也问过我。”

  “我没办法回答我妈。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我也很想好好努力,让你更满意些,可是,锦盒,我想我永远达不到你想象的那么好。”子俊无限哀伤地摇头,哀伤地凝视我,“你是一个如此怀旧的人。怀旧意味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爱情也是。”

  一条昏暗的街道角落

  我震撼地看着子俊,从没有想过这样感性的话会出自单纯的子俊之口。逼着一个简单的人深刻起来,其实是一种残忍。

  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子俊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怀旧与爱情,都是一样地遥远而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我能够把握的,不过是现在。

  怀旧是理想化的,爱情也是。然而如果不能把握现在,怀旧,是多么渺茫。

  我本能地握住子俊的手,脱口而出:“不,子俊,你在我身边,你已经是最好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因为,你是真实的存在。”

  无法解释那一刻我对子俊的表白,或者说,承诺。

  我承诺了对他的爱,对他的珍惜,对他的认同与接受。然而,沈曹呢?

  已经回上海几天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回公司销假。

  也没有同沈曹联络。

  外婆的死使我对生命忽然起了无边的恐惧与厌怠感,让我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工作有何意义呢?每天对着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就这样消磨了一生。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月底那点顾了吃便顾不得穿的薪水?何况便锦衣玉食又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黄土垅中埋白骨,青松林里鬼吟哦?

  子俊每天安排节目,让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可是我真心嫌他碍手碍脚,不想他在眼前。

  我只想关上门,静静呆一会儿,想念外婆。

  ——是常德公寓张爱玲故居的门。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身探访常德公寓。沈曹已经租下这里做试验,我们各自有一把这里的钥匙。

  当年为了寻找张爱玲,我背井离乡地来到上海,以为是人生奇遇。却并不知道,其实上海于我是旧地重游。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三岁的时候,外婆曾经带我来过一次,为了挽救母亲的婚姻,向异乡的贺姓女子勇敢宣战。

  我忽然很想知道,外婆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明贺女退兵的呢?

  时间大神在墙上静静地与我对视。茶几上的碟子里有沈曹留下的烟头。

  我在沙发上独自缱绻,默默地想着沈曹。我是这样地想念他,却不愿意主动给他打一个电话。

  打了电话,又说什么呢?

  上次我们在这里见面,他正式向我求爱,我亦答应了他要回去同子俊摊牌,很快会给他一个答案。

  然而只是数日间,很多事情都起了变化,而最变换不定的,是我的心。

  我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窗台上的玻璃缸里养着一缸水仙,凌波玉立。我并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是我竟不能明了自己的心。

  我站起来,走到时间大神前,跃跃欲试。

  像小时候一样,每当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我就很想躲到外婆处,从她那里获取安慰和保护。我很好奇,也很怀念,我想知道亲爱的老外婆的第一次外交事业是怎么开展的,她如何同“那个女人”谈判,也想看看父亲曾经爱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想知道爱情与婚姻,理想与生活的一次碰撞,究竟是以怎样的理论方式取胜。我忽然觉得,像外婆那样的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她所有的生活的智慧,其实是比所谓的现代白领女性有着更加实用的深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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