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无凤听了诧异,停了泪问道:“这却是为何?赖大帅给你的,当然就是你的,你也是自己本事赚了来,给了我,你不是白做了他?”
烟湖笑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有给姐姐的,自然能够再赚回来。姐姐无须担心。”说罢打开珠宝箱子,但见里面金光灿烂,无非珍珠翠玉之类,数之不清,烟湖悉数推给无凤,又从底层拿出几张银票来,说:“这是我的卖身银子,姐姐不嫌弃,就一并拿去吧。”
瞿无凤见了如此厚礼,不禁大惊,反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怎么能够?”
夏烟湖劝道:“我既卖了自己,进了这行,也就说不得自由。卖了多少,卖给谁,对我都没什么实在意义了。我既做了大帅,是断了姐姐的财路,我的心里也不安,没别的赔偿,这些银子,就送给姐姐,算是结个善缘吧。”又出来对跟随无凤前来的众娘姨道:“你们无凤姑娘,我已经留下了她在这里吃茶,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没头没脑地闹这一场,再没想到会是这样,都六神无主,便答应一声散了。烟湖自己的丫头遂端上茶水来,请瞿无凤喝茶用点心。
无凤倒哧一声笑起来:“我们成日家给客人敬烟敬瓜子,现在倒轮到我自己做客人了,一做起来,先还就来做你这个红牌倌人。”说着坐到梳妆镜前,因见自己两边的头发松了,便向烟湖讨梳子。
烟湖说:“我替你梳吧。”自己取了梳子,饱蘸了刨花水,细细地替她把两边的头发刷进去,又说,“这脸上的妆也花了,补一补吧。”因见无凤死盯着妆台上一对郎红釉的六寸高康雍瓷玉壶春瓶看,便道:“姐姐喜欢,这对瓶子也送姐姐。”
无凤越发羞愧,自己嘲笑道:“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手下留情,少砸几个瓶子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砸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烟湖笑道:“不值提起。”又亲自用竹剪刀剪了一枝半开的玫瑰花替她簪在耳际,端量一番,笑道:“这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花面不如人面娇呢。”
正自妆扮,封十四娘已接了信,带着翠袖忙忙地赶回来,原想醉花荫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及至见到夏烟湖和瞿无凤手挽着手,正有说有笑地喝茶吃点心呢,倒闹了个糊里糊涂。
无凤见了十四娘,从容站起施礼,先赔情道:“封妈妈,刚才是我不稳重,这里已经向烟湖姐姐认过错了。醉花荫打坏的东西,我这就双倍地赔来,还望妈妈不要跟我这个小辈计较才好。”
封十四娘犹自不解,翠袖早携了无凤的手笑道:“每每说要和无凤姐姐好好聊聊的,只是见了面,不是应局就是吃酒,总没机会坐下来清静聊聊,说说知心话儿。难得姐姐到我们这里做客,是请也请不到的,说什么赔不赔的话呢?几件花瓶瓷器罢了,还怕烟湖没本事让赖大帅挪办来新的么?”
瞿无凤笑道:“可见是姐妹,姐姐的话竟和刚才烟湖的一模一样,醉花荫真正藏龙卧虎,从今往后,我瞿无凤算是服了,听到醉花荫的名号,一定远远地就跪下来磕头,再不敢争出头了。”
封十四娘听了,自觉颜面有光,便也不再追究上门闹事之罪,反命小丫头好烟好茶侍候瞿无凤,又留无凤吃饭。无凤笑道:“闹这半日,我也乏了,且也怕有客人叫局,耽误了姐姐的生意,这就告辞,改日再摆酒谢罪吧。”又寒暄数句,分手告辞。
十四娘又安抚烟湖几句,抽身下楼,将小丫头叫来细细盘问,听罢事情始末,倒诧异起来:“你果然看得清楚,烟湖竟会拳脚?”
小丫头说:“怎么没看真?当时的情形,真比一出戏还叫好看,烟湖倌人也不知怎么弄的,这样一脚,又这样一抱,就把那个瞿无凤摆弄得一丝脾气也没有。那瞿无凤来的时候本来气势汹汹的,被烟湖倌人摆弄这几下,眼见论打论说,都讨不了好去,这才服了软。”
说着翠袖也下来了,摒退丫头,向十四娘拍手道:“妈妈瞧,我起先说什么来着?这夏烟湖果真不是一般人,她若不是个狐狸变的,哪有这样本事?你看她处事为人,哪里像个凡人?竟连拳脚也会了。”
十四娘也说:“我听说那瞿无凤来的时候气汹汹的,烟湖三言两语,竟把她说得一丝气儿也没有。真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都说狐狸精不但迷男人,也迷女人,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你看刚才瞿无凤那情形,五迷三倒的,比下蛊还灵,都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瞿无凤回到荷花里,倒见赖福生已经先等在那里了,见了她,笑道:“无凤倌人哪里高乐去了,叫我在这里苦等。可是新吊了小白脸,讨厌起我老头子来了?”
无凤一边脱了外边衣裳,一边笑嘻嘻道:“我去醉花荫了,把那里打得稀烂。”
赖福生哪里肯信,只说:“那可了不得?封十四娘不是要苦死?”
无凤道:“她才不怕,她说凡我打烂的东西,都要大帅去买了新的添来,她巴不得呢。”说着爬上炕去,捡了一遍桌上摆的干湿果品,别的且不理会,只将一碟五香开口松子取到面前来,剥了壳,将松子仁儿托在绢子上奉与赖福生。
赖福生道:“皮儿没去干净。”
无凤笑:“说你老土吧,太不恭敬些;说你矫情呢,你又必不服——就是这皮儿才有营养呢,那是松子可着劲儿长出来的精华,多少精气神儿才攒出张皮来,偏又要去了。”
赖福生听说,便不再争执,就手儿用力一吸,将松子仁儿尽数吸进咀里,一通乱嚼。惹得丫头们都笑了。
瞿无凤叹气:“真个狼吞虎咽。知道的是位大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下来的梁山好汉呢。几粒松仁儿罢了,哪里禁得这样嚼费,便这样,整碟子松子儿剥完,也不值你一下子。”
赖福生将这些话总没听见,觑着眼看无凤新妆,一头油黑的好头发齐光光地梳向后,露出一个正形正角的美人尖来,耳边一朵半开玫瑰,更衬得面如满月,眼若秋波,不禁满心欢喜,凑上前搂了来便要亲嘴。
无凤下死劲推开,咬着牙骂:“也不避人,还是这么急色鬼儿托生似的。”
赖福生笑道:“有什么避人的,谁不知道我们两个好?”
无凤沉下脸来:“我们两个好么?大帅且别这么说。前儿个,热被窝里钻进钻出,不知晾了人家多久?唬得人问也不敢问。现在又要连摆三天大筵,娶醉花荫的夏烟湖,满堂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还说跟我好!”
赖福生笑道:“都说荷花里瞿无凤是不会吃醋的,没想到这醋劲儿还真不小。”
无凤抢白道:“我就是吃醋了,你就得意成这样子?你做客人的,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都凭着你高兴。我有什么资格吃醋?也犯不着醋给你看,让你得意成这样子。你小心今晚去了醉花荫,封十四娘叫你把家底儿都吐出来,替她置办家俱。”
赖福生一愣:“你真的把醉花荫砸了?”
无凤道:“真。怎么不真?不信你这就看看去,砸得稀烂,一点整的东西不剩。”
赖福生笑道:“你倒是真大气性,瞧这做派,不愧是我的相好,真有几分我的样子,蛮不讲理。” 无凤哧地一笑:“瞧你,哪有人抢着说自己蛮不讲理的?又是什么好德性了,倒得意成这样子。” 赖福生道:“自然得意。有客人为你们倌人争风吃醋,是倌人做得红;有倌人为客人吃醋打架,不也是我这做客人的本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