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田氏端上粥来,问舒培:“昨晚说你喝醉酒不回来了,害我担了一夜的心。今早倒回得这么早,还没吃呢吧?那件事可是谈好了?醉花荫的鸨儿怎么说?”
问了三四声,舒培只作没听见,一言不发,默默接过粥来三两口喝了,又出一回神,这才缓缓地向兄弟说了欲为桃枝儿赎身一事。舒容自然大喜过望,立刻便要去向桃枝儿报喜。
田氏却犹疑道:“兄弟尚未娶妻,倒先纳妾,只恐林家听了不愿意,倒耽误了正经婚事。”
舒培也觉扎手,思忖半晌,道:“可先同老鸨谈讲明白,在醉花荫照规矩替桃枝儿摆了开苞酒,却不必急着过门。表面上,桃枝儿仍在醉花荫做倌人,舒容只当是她恩客。直到舒容和林小姐完婚,过上半年,再将桃枝儿接出来,也就不妨了。”
田氏笑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怕兄弟天天往那种地方吃酒,半年后开了眼,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这山看着那山高,还不想娶桃枝儿了。”
舒容这半日只是笑嘻嘻地听哥哥嫂子谈讲,直至听到嫂子打趣,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放心,舒容不是那样的人,一切但凭哥哥嫂子安排。”说罢搓手蹭脚地,不知如何是好。
田氏更向舒培笑道:“你看二弟急着去见他相好,在家里已经是呆不住了,你还不快放了他去呢?”
舒容益发不好意思,低了头嘿嘿笑着,舒培心里有事,也不去教训他,只道:“去吧。”又向田氏道:“昨夜吃酒,一夜没睡好,我要补个回笼觉,没事的话,不要叫醒我。”自向里屋侧着身子躺下,其实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
闭上眼,满脑子里都是昨夜夏烟湖在雪中狂舞的身影,看她那般委屈模样,分明有着满腹心事,且又听她说什么身负血海深仇,更不知应做何解?若说胸中有什么重大谋图,然一个弱质女子,初而为婢,继而为妓,又能有什么大志向大事业了?少不得屏神静气,细细地想回头,自那夏烟湖自卖自身往府上为婢,后来盗刀留书,不辞而别想起,直至昨晚以身相侍,同床共枕。
想到同床之情,不禁荡气回肠;及至解围之义,又觉肃然起敬;又想烟湖一心替别人谋划,既解了自己的疑难,又想着要成全桃枝儿,却独独不许自己替她赎身,不知是何意思?若说她是贪慕赖福生财势,自己断然不信;若说不是,却又何以辞婢为妓,且又拒绝赎身?而且仔细回味,自己昨夜醉眠不醒,到底也没有记清楚与夏烟湖究竟是否成其好事,心中栗栗,左右无法猜透。
舒容有生起来,为人端方正直,初而习武,继而经商,无不规规矩矩,便是娶妻生子,也都如春花秋月应时而开候时而圆,从不曾将这些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然而自经了昨夜一番奇遇,竟是生平想未曾想,见未曾见,心里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
好不容易熬到黄昏,舒容自醉花荫回来,拿了一张请客条子呈与哥哥说:“赖大帅娶夏烟湖,连摆三日宴席,今天是第二夜,哥哥这就准备起身吧。”
舒培大觉逆耳,冷笑道:“堂子里娶亲,逢场作戏,他倒做得兴兴头头的。”不愿赴宴,心里又挂念烟湖;若去吃酒,却又觉相见尴尬,便说:“昨晚吃酒,你没有去;今天你就替我去吃酒,也是一样的。”
舒容听他哥哥许他赴宴,倒也高兴,便不再相劝,又禀报说:“桃枝儿赎身的事儿也已经谈好了,要一千五百块大洋。”
舒培诧异,问道:“是封十四娘同你说的?”舒容道:“是桃枝儿说的。”舒培不禁冷笑一声,训斥道:“那桃枝儿又不是什么红牌姑娘,便赎身,满破也只得八百钱够了,十四娘昨天也只说要一千块,她倒狮子大开口,叫你给一千五,分明讹你冤大头。”
“那怎么会?”舒容不以为然,“从来只有姑娘和妈妈讨价还价的,哪有帮着抬价的,哥哥是多虑了。”
气得舒培下起劲“呸”了一口道:“她那是自抬身价,这点你也看不破?你那个桃枝儿倌人别的上倒还都罢了,只这小家子气,心浮志大,眼高手低,为了争面子轧风头什么都不顾,连大体也不识了。她为了要向你说明她自己是红牌姑娘,故意地要你出一千五来赎她,显示高贵。其实红不红,把她去年一年三节的局账查一查就知道了,哪里要自己说?”
但不论舒培怎么说,舒容只不肯信,但见哥哥烦燥,不敢驳回。舒培也不去理他,自行找来庞天德代为调停,到底只谈定一千大洋算数。桃枝儿还只管说舒容赚了便宜,不提。
且说瞿无凤因赖福生去而复返,大觉踟躇。及至次日听说醉花荫摆酒,方恍然大悟。当时虽不敢怎的,却等到第二天大帅回府,又打听到封十四娘陪着翠袖出局,桃枝儿也被舒容请去游湖,醉花荫里只有夏烟湖带着五六个丫头外场在,便带了娘姨相帮,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一路杀向沉香里来。
进了门,也不打话,只说一声:“砸!但凡拿得起砸得坏的,都给我往烂里头砸!”那些人岂有不好事的,答应一声便撸胳膊挽袖子的,将厅里所有花瓶灯器,打了个稀巴烂。吓得醉花荫的几个丫头连唬带劝的,死拉活扯,大呼要命,又找人去给封十四娘报信。
夏烟湖穿戴了出来,站在楼梯上,厉声喝止醉花荫诸人:“都不许拦着。只管叫他们砸,砸烂了,自然有赖大帅给买新的。”
瞿无凤看到夏烟湖,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嗷”地一声扑上楼来,张开戴了指甲套的五爪便向烟湖脸上抓去。夏烟湖一闪躲过,却在脚下轻轻使个绊子,瞿无凤本来已经扑空,重心不稳,哪里还禁得起这轻轻一绊,顿时合身向楼下摔去,惊得楼下人都大叫“救命”,眼看她要跌滚下来,夏烟湖却又斜刺里插进,一把抱住了。楼下众人这才挥一把汗,都停了手呆呆地看着。
瞿无凤自己也是一身冷汗,承了夏烟湖这个情,倒不好再叫人砸下去,又一腔委屈,不禁坐在梯级上,掩面大哭起来。楼下诸人或有手里举着瓷瓶家什的,也不知该砸下去还是放下来,都呆呆地面面相觑,尴尬无言。
夏烟湖遂温颜和气地,搀起说:“无凤姐姐,小心哭坏身子,不如往我屋里躺躺吧。”又命跟随无凤的娘姨丫头把无凤的帕子送上来,又命自己的丫头打水来洗脸,叫把烟具摆到自己屋里来,又叫外场重新把厅里布置起来,一通命令,有条不紊。
众人正群龙无首,不仅醉花荫的人,便是瞿无凤带来的娘姨相帮因见自己小姐无话,也都只得乖乖听从夏烟湖,依命行事。
烟湖看见场面已经压服下来,便亲扶了瞿无凤进房,拉了她的手并肩坐在床上,细细劝道:“你我既做了倌人,无非为着一个钱字。赖大帅先做了姐姐,又做了我,是我抢了姐姐的生意;只是姐姐起初做大帅的时候,岂非也是从别的姐妹手里抢来的生意?这里是大帅送给我的衣裳头面,我现在转送姐姐,当作小妹的一点赔情礼,还望姐姐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