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元芳发现原立在她身旁的男人不见了。
韩宝魁倏地发劲窜伏,如盘旋湖面的鸥鹭寻到水底小鱼、猛地疾扑疾掠一般。他扑进湖里,激起好大的水花,手起手落间已把那往底端沉落的病姑娘捞起、挟抱在怀,带回岸上。
“十三哥——”知他水性极佳,桂元芳并不担忧,她赶至他身旁,那仅是一个惯有的习性,下意识要跟随他,不放。
韩宝魁没理会她的低唤。
单膝跪在泥地上,湿漉漉的身躯拥着一具与他同样湿透的身子,那病姑娘偎在他怀里,白到泛青的小手紧攀着他,胡乱喃语。
“别伤他,求求你,别伤害他……他没有错,他只是个孩子,不关他的事……他、他心里也苦,好苦……好苦的……求求你,不要伤他啊……”
韩宝魁懵了、怔了,仿佛有什么揪住他的心,他的眼离不开那张病颜。
桂元芳也懵了、怔了,仿佛有什么也来揪住她的心,让她的眼离不开他痴迷跌坠的那张脸……
第四章
“听说,你很下流。”小姑娘歪着小头颅,眨巴着杏眸,打量着曾号称“江湖第一美男子”的大叔。
“是风流。我风流而不下流。”徐娘半老尚风情正好,大叔半老了,一把折扇仍摇得潇洒得意,额与眼角的几道浅纹凭添成熟姿采,若重出江湖,仍相当有夺回美衔的本钱。
“你能教我风流两下的绝招吗?”小姑娘虚心求教。
“你是我闺女儿,不是我儿子,‘风流之术’传子不传女。”
“你是我四师哥,不是我爹。”
“咦?我不是吗?”
“不是。”郑重摇头。
“呜……枉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拉把长大,含泪不娶,决心打一辈子光棍儿,你现下竟不认爹,你、你你……好一颗下流的桂圆!你下流!”
“咱瞧,风流和下流也没啥分别。”不理美颜大叔乱嚎,小姑娘皱皱巧鼻。
这可说到点子上了。大叔立时挥泪,誓要好好开导她。“怎会一样?那可天差地远啦!我喜爱人家姑娘,也教姑娘喜爱上我,两情缱绻,你侬我侬,那是风流。我喜爱人家姑娘,可姑娘不爱我,我又偏死缠滥打不放手,甚至使了下三滥的招式,那是下流。”
“可你喜爱人家,人家不喜爱你,你不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这个嘛……”折扇摇啊摇,大叔泪眼半眯,状若沉醉,醉到九天外且又醉将回来,醉得乐无穷般地叹息。“那也是难得的风流滋味啊!”
这滋味……当真风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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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静静在那病姑娘身后,拿着若有所思的目光,静静看着人家。
都过去大半年了吧?
他有什么心思,为何不直接道明?默然无语地静守身后,用双眼追随着她,那病姑娘怎会懂他心意?
好笨!真笨!笨十三哥!都多大的人了,还不懂为自个儿打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病姑娘身子是虚弱,但性子温婉善良、悲天悯人,生得又是一副我见犹怜的秀容,自是水寨里众位年轻汉子爱慕的对象。
他呀,都看了人家足足这么长时候,还裹足不前,欲进还退,莫非要一直看下去,任彼此蹉跎,任心仪的好姑娘从指缝间溜走吗?
他不急,她都为他着急,急得一颗心既闷且痛,闷得她几难喘息,又痛得她如何也安抚不下。尤其是每回捕捉到他静颅着人家姑娘的眼神,她总要为那样的眼神心醉、心悸,心痛……
十三哥。不要怕。
她当他的定心丸,他俩都不该害怕。
夏末秋初,霞光在远天处冉染。
溽暑时的烈艳早被初起的秋风吹散,满天晕黄,晕黄中且横泼几笔带金的褐色,那蛋黄般的金光在隐没前格外夺目。
敖老大的水寨建在一道江面较窄的支流里,地处隐蔽,入支流后还得切进一道狭长岸壁,行过岸壁,敞开在前的是无数的水上竹坞。
竹坞搭建得相当精巧,在江面上星罗棋布地排列,中间皆有竹桥相连,原只有几十户人家,近半年,敖老大以颇为雄厚的实力,再得江湖友人助拳,声势日益壮大,即便是河寇,也得“寇”得义气,那些与寻常百姓为难、不入流的角色,全教他给铲了,洞庭湖一带十数个小帮小派再难与之相较,最终只得各派代表与敖老大会面商议。
说是商议,谈得拢最好,谈不拢众人便以拳脚功夫见真章。
到得今时,十数个零散的小帮派已整合成三大帮、四大会,而“三帮四会”所推举出来的盟主,自足由敖老大坐定,他这个总堂水寨也就聚来更多手下,竹坞数量已然破百。
竹坞两旁的江岸尽是孟宗竹林,男人隐在林间。
竹林幽绿的姿态在夕照下变成深褐剪影,如一幅墨画,画纸是泛金的天幕,纸上是一根根错落的墨竹、一片片修长的墨叶。
男人亦入了画,那背倚着老竹、一腿平放、一腿弓起的身形也黑墨墨的,就那双眼特别神俊,让她联想到朝阳打在凝露的竹叶面上那点点辉光。
她晓得他目光停驻在何处。
竹林外的水岸旁,那病姑娘坐在一只竹编摇椅上,身旁有个头发绞得好短的小姑娘相伴,那短发姑娘来头不小,是敖老大疼若心肝的亲亲孙女儿,更是“三帮四会”里的小魔头,名叫敖灵儿。
几个水寨里的孩子围在两姑娘身边,连那个叫作石睿的野蛮小少年也在,孩子们惊呼与吆喝声不断,正在和敖灵儿比赛打陀螺,输的还得罚,孩子们一玩闹,病姑娘唇便见笑,苍颜温美。
再这么静望不语,如何甘心?真笨!真傻啊!
她瞧着,左胸再次涌起风云,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忧愁在其中搅腾,他迟迟没动作,宁愿把自个儿孤悬在那儿,害她看着他,真愁,为他犯愁,喉问兴起涩味,惆怅得不得了。
这滋味哪里风流?是根本不入流!
“猜猜老子是谁?”明知他定是老早就听见她的足音、知她接近,桂元芳仍故意把嗓音压得低低的,问得好生粗鲁,小手从后头捣住他的眼。
韩宝魁轻握她温软小手,拉下,与她相倚而坐。
他极自然地与她五指相扣,桂元芳心头热热的,不知怎地又忆及当年与他相依为命的流浪日子,他也常这么拉着她,不需她辨认方向,只管随他去。
“十三哥……”喉头发紧,她略顿,赶忙压下那古怪的无形块垒。再拾声,音已揉入惯有的笑。“你待在这里发什么呆?今日总堂水寨派出去办事的船只都已返回,你定也回来啦!我问过好些人,偏没谁能给我指个确切方向,还好我够聪明伶俐,知道往竹子林里来寻你。”
身旁男人沉默了会儿,不答反问,淡淡然道:“你今日随人家玩耍去了,好玩吗?”
“我可不是纯粹去玩耍,我是帮你监视敌情。”
韩宝魁黑眉略挑,方颚朝抵着他上臂的那颗小头颅一侧,询问的味道颇浓。
桂元芳未被握住的手拾起几粒小石,在指问把玩,嚅嚅唇,有几分腼觍地道:“十三哥……你瞧出来了吗?灵儿喜爱芝芸,很爱、很爱的那种,就是……嗯……这么说好了,如果灵儿是男子,定会娶芝芸来当亲亲娘子。”这是经过大半年观察所得出的结论。
依她伶俐可亲的性子,兼之大过天的酒胆、酒量,在“三帮四会”这等龙蛇混杂的所在,也能混得如鱼得水,过得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