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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页

 

  侯观云板着睑,一脚踏进了澡桶,突地又缩了回来。

  「这水怎么回事?凉的?!」他扬高了声音,怒目瞪视她。

  「刚好啊。」她忙试了水温,就是这样的热度没错。「到了夏天,少爷一向洗温温的水……」

  「你不要跟我说家里没钱买柴火,不能烧热水!」

  「我再去烧水。」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爷,你先坐着休息。」

  「别烧了,是要烧多久!」他噗通一声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来,溅得水花四溢,湿了地板。「我回来很累了,问什么没什么,叫丫鬟没丫鬟,要热水没热水,什么都没了,这还算是一个家吗?!」

  「少爷,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着他的无理取闹,蹲下身抹地上的水渍。「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帮你洗头发。」

  「你为什么可以无动于衷?!」侯观云竟然又从澡桶里爬了起来,带出了一大摊水,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简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脸,他站着的身形就像一座庞然大山,几乎往她压了下来;她视线越过了他的脚毛,跳过了他男性的雄伟,爬过了他白皙宽阔的胸膛,直直和他愤怒的眼眸相对。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气吗?」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头抹地。「当有人变成疯子时,我就不能跟着发疯。」

  「柳依依,你给我站起来!」他猛然拉起她,紧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扫地抹窗子的,既然当我是主子,那你又关心主子吗?!我回来到现在,你有问过我在京城遇到什么事吗?!」

  「我不用问,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问,免得又让你不痛快。」她用力挣着手腕,却是挣不开他格外强劲的掌握。

  「你不问,我才不痛快!」

  「少爷,你弄错生气的对象了吧?」她忍着手腕的痛楚,不觉红了眼眶。

  「我想象得出来,你去求大官老爷,一定得学奴才样,讲恶心透顶的违心话。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气,但请你不要莫名其妙发脾气。」

  「你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不能跟那些大老爷生气,他们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气!」

  「既然已经救回老爷,那你就别气了,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没有想过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大官摇尾乞怜,这边拜托、那边求情,跪着求爷爷告奶奶的,还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为的是什么?!我不止要保住我爹,还要保住侯家,让你们这些下人好生过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气里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泪水。「我当下人的哪敢奢求过好日子?我只恨不生为男儿身,恨不能读书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帮忙,我就代少爷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爷吐痰了,我还会看着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耻笑吗?!」

  「空口说白话,你完全没本事!」

  「没错,我是没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现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观云!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长大了,你也知道老爷早晚会出事,这是你该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别当少爷,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愿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铺,碰地一声坐了下来,拿手掌掩住脸孔,十只指头用力插进发里,不断地胡乱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却还是无可抵挡地被卷了进来。

  「以前要是跟着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如今不跟着爹,还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想说的话!我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过我想过的日子?!」

  他沙嗄的声音闷在手掌后面,再也藏不住他极深极深的悒郁。

  柳依依泪流不止。少爷是受了怎样的窝囊气?又是怎样地忍气吞声求人?老爷造孽,为何要少爷来承担呀!

  过去人家看到少爷的笑,她却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担起家业的毅力,她却看到了他的软弱……

  油灯一明一灭,他乱发上几茎银白晃动着,闪出刺眼的光芒。

  一个月前还藏得住的白发,如今一根根冒了出来,顽强地在他年轻的黑发上耀武扬威,到底他是忧虑多少心事、饱受多少折磨?

  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她泪水流了又流,心脏绞了又绞,这时才惊觉他竟是衣不蔽体,像个婴儿似地缩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泪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边,为他覆了上去,轻柔地拭去他身上残余的水珠。

  「少爷,先将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走开,别管我……」他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她没有犹豫,伸出右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紧紧握住。

  他红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一双完完全全包覆着他大掌的小手。

  「少爷,最难过的时候都过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吗?」

  「日子也许还是不好过,但依依会陪着少爷。」

  「依依!」他的心颤动了,反手抓来那只小手,紧紧偎住他的脸。

  小而柔软的手掌仿佛变成了一张温暖的大被,不止偎着他的脸,也裹着他极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贴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担,安安稳稳地静卧好眠。

  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他饱受屈辱,他都咽下来了;可事过境迁后,今夜在一个温软的小丫头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为遭逢变故而哭,也不为劳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涛汹涌的生命里,竟还能觅得一方清凉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运,能蒙老天如此疼宠!

  「少爷……」她摸着他的热泪,亦是心疼落泪。

  被迫成长的滋味不好受,这担子太重了,更何况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气,可我一股气闷苦难受。」他幽幽地道。

  「这不就吐出来了吗?」她轻拍他的背部,当作是继续帮他拍出秽气。「还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听着。」

  「不说了。」他倚上了她,将头贴在她的胸口摩挲着。「生气很难受,气会喘不过来,胸口很闷,脑袋很胀,还会头痛……」

  他突如其来的贴近令她感到惊慌,但她随即释怀。既然少爷总是从她这儿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宠爱他吧。

  「好呀,那少爷就别生气,我帮你缝个大娃娃,你生气就揍它几拳。我先说了,你可别在上头写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缝了。」

  「我该写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语气幽微,轻勾一抹苦笑。「我这公子哥儿只懂享福过好日子,什么都不懂;当初应该积极介入我爹的营生,想办法扭转过来,今天也不会有这个局面了。」

  「你想扭转,老爷会允许吗?是少爷聪明,故意装疯卖傻,啥都不管,否则今天就不止老爷被抓去关了。」

  她总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观云一颗心好似融在温水里,身子也变成了轻轻飘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费力气,自自然然地就让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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