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启唇欲问,他面皮竟感到怪异的燥热,后头的话自然便堵在喉间,吞吐不出。
白霜月眨了眨眼,再徐缓地眨了眨,有些困惑似的。
她菱唇像是要勾开一朵笑花,可惜花没能尽绽,凤瞳中一向的傲气忽地淡了,而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光殆尽,便如断线傀儡,她整个人瘫软下来。
白霜月!
一切来得好突然,傅长霄脸色大变,心提至喉咙。
他出手亦不及抱住她,身形如风窜回时,那清瘦身子已倒在他脚边,蜷伏着,脆弱得有如不小心跌出巢外的小雏鸟……
第九章 尽道有些堪恨处
白手相月……
对这样一个姑娘心生怜惜了吗?傅长霄想,该是如此吧。
自那一次便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他无法下手杀她,不管内心对自己如何说服、讥讽、煽动,临了就是做不到那一步。
他对她不能做到全然的狠厉,这根本有违天枭一贯的作风。
明明想折磨她的,痛快、畅意地折磨,但见她咬牙不屈,那小狼般骄傲的眸子依旧挑衅,如此灿然明丽,他便莫名地软下力道。也许,他的怀疑是真,她的眼也有迷魂的本事,迷得他乱了本心。
最后射来的暗器绵针距离太近,且事发在肘腋之间,他回鞭抵挡犹已不及,而她……该是有意护住他背心。
以身相护,十余根细针避无可避地没进她的后背,针上浸有毒液,与他之前所中的“云南彩蛛毒”相同,中毒者皆是体泛香气,体热越发灼烫。
搂紧怀里瘫软的柔躯,他快马急驰重回“延若寺”。
所有的事皆按着他的谋策进行,为沧海傅家报仇、夺回本该拥有的,但此时此际,他却无一丝欢喜,只觉胸口压着大石般沉甸甸,每次吐纳都隐隐作疼。
“她何时会醒?”男子嗓音沙嗄,约莫是因昨儿个彻夜末眠,守着门内已昏睡一日夜的姑娘。春晨的天光软化不了他峻冷的轮廓,却把那双微眯的琉璃瞳映得流光迷迭,有几分蛮气。
故悟大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所中之毒比你那回还深,你仅挨了一刀,是皮肉伤,她是绵针入里,贴近五脏六腑,毒自然跑得更快。再有,她功力没你深厚,即便服下‘紫金丹’解毒,有你在旁助她运气疗伤,也得再一段时候才能睁开眼来。至于要完全清醒……以老衲所估,至少需得七日,但倘若这七日没好生照看,那就不好说了。”
傅长霄眼角微抽,声音似从牙缝进出。“‘不好说’是怎么个不好说法?”
“或者就一直睡着,不醒。也有可能睁开眼了,却似醒末醒,神智昏沉顿昧。”
瞳底银蓝光忽烁,他双唇紧抿,好半晌才又咬牙道:“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故悟大师颔首,老脸神态徐和,但仔细再瞧,皱纹满布的枯干淡唇像是欲笑非笑,隐有意味。“不会最好。白家那女娃儿是好姑娘,你别再欺负人家。”
“我没——”没欺负她吗?这是强辩之词。他确实打一开始就不断地欺凌她,并引以为乐,视作理所当然。喉结上下蠕动,他不太自在地撇开脸,瞧向湛蓝得太不像话的天云。
故悟大师也随他目光望去,享受着和光拂脸,用一种好轻松的语气道:“该乱的事全也乱完了,西塞高原该恢复原来的宁静了。白家姑娘身子一旦转好,也能定下心来想想自个儿的婚姻大事了。”
“什么婚姻大事?”傅长霄眉峰皱出好几个深折,掉头过来瞪着老僧的黝黑侧脸。不知怎地,他有种被诱入陷阱的感觉。
“姑娘没出家,自然要嫁人,何况她已过双十,难不成一辈子留在‘白家寨’吗?啊,对了!”老眼思及何事般,忽而发亮。“先前听牧民们提过,白家姑娘打小和人定了娃娃亲,据说对方在江湖上是有些名声的,好像叫做……叫做什么‘五虎门’来着?”
刀家五虎门!原已不太好看的脸色雪上加霜,傅长霄两眼细眯再细眯,蛮性陡现。“她当然一辈子留在‘白家寨’!”
“白家寨”的一切全属他,包括她。什么“娃娃亲”?她承诺过甘心情愿地跟着他,哪里有反悔的余地?他天枭相中的姑娘,谁敢相抢?
故悟大师轻拂灰袍,微叹。“你别再视她为仇人之女,阻人家姻缘路了。她阿爹当年看清惠炎阳的真面目后,为了不教沧海傅家八处矿脉落进对方势力,遂带着他们白家底下一批好手,从此远僻西塞之地,在高原上辛苦建下‘白家寨’,并训练入寨的寨民,集结南北两麓几个部族的力量,分区护守整片西塞高原。”
他枯指平静地捏捏白须,笑笑再道:“为的是什么?不就想替傅家守住该守的。那场大火没找到傅家人的尸身,他便执念以为,有朝一日定能把一切归还。唉,这些事老衲先前几番说与你知,劝也劝了、念也念了,你却听不进耳,非得搅出这一场乱子,现下,你心里畅意了吧?既是如此,恩归恩,怨归怨,欠债的还了债,你也该放手了。”
光影在浑圆的石柱上变换深浅,静谧谧地异动着,仿佛藏在深处的意念。它悄悄变化,无谁能知,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审视、反复体会,若不如此,将错失掉最真的答案。
傅长霄抿唇不语,犹沾血渍的宽袍尚未换下,肩后一小道对敌时所受的伤也浑不在意,由着伤口自行止住渗血,在白泽袍料上干涸成暗紫红印,有些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
死不了。
确实死不了。
对她势在必得的意念不死,要他放手,除非他死。
“我不阻她姻缘路,亦不放手。”春光下仍淡寒的唇逸出沉声,他终于调转面容,正视老僧。“太叔公,谁敢抢我沧海傅家看上的姑娘?”
故悟大师白眉略挑,呵呵低笑两声。“叫谁啊?谁是你太叔公?老衲不识得他。”道完,精瘦灰影转过身去,他双袖垂放,踩着慢腾腾的步伐,消失在回廊转角。
傅长霄收回别具深意的目光,又转身推门进房,来到位在窗下的长榻旁。
榻上,姑娘浑沉沉俯睡着,乌丝垂迤,侧向榻外的脸蛋瞧起来好小,他大掌一摊,足将她整张脸儿遮满。睡着的她,傲气尽卸,五官清秀柔软,很有怜弱的味道。
坐在榻边,他两指勾住轻覆在她背上的薄巾,悄悄掀开。
姑娘的裸裎粉背在透过窗纸洒落的清光下,清楚呈现着美好的线条,肌肤仿佛镶着光,泛泽流香。可仔细再瞧,那片玉背上有着十余处极小的红点,皆抹了消睡去瘀的透明凝脂。
全是绵针扎入的伤痕。
细长具韧性的针没入血肉,拔不出、挑不起,仅能用磁石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吸取出来,即便上药,也仅能顾及那一丁点儿大的小孔外伤,要让药性渗入肤下,得揉、得推、得运气助行,着实花了一番气力。
他的指不由自主地游走在每个红点间,思及昨日为她取针时,明明已中毒晕厥、周身发烫,但每吸出一根绵针时,那痛像是缓缓嚿咬着她的血肉般,总要疼得她不能自已地颤抖,沁出满脸儿、满背的冷汗。他胸中浊气顿浓。
五指成掌,亲密地抚过每寸背肌,仿佛如此为之,那些里里外外的伤皆能一抚而愈。
他大掌贴熨着她的背心,柔劲轻吐,双目合起,又以内力为她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