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萱不信情深义重的爸妈会带来任何凶煞,但家族内不少长辈年岁已大,不得不忌讳,而妈妈泉下一定不愿他们杀生,最后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鹅代替。
从此,关于绍远和敏贞一生的种种,慢慢在亲朋好友中成奇谈,比如敏贞之死就有三种说法。
一,喉头气切处装新管子,不太牢固而脱落,纯是一场意外。
二,敏贞自己拔掉维生管子,不愿拖累儿女,愿随丈夫而去,是自绝。
三,绍远七七临去之前,来医院带走爱妻,是生死与共,黄泉仍相伴。
当哀伤慢慢平复,许多日子过去,冯家姐弟敢面对这段失去双亲的回忆时,连贯起前后发生的事,才渐悟出其中隐含的深意。
敏贞缠绵病榻,多次生死交关,绍远如何不舍不弃,大家都亲眼看见的。
但人总有斗不过死神的一天,绍远着慌了,他当然明白凡人终将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贞一旦进入死境,因病体极虚又元神极弱,黄泉路上若无持助,恐立即坠入最苦万劫而魂灭魄散,他即使随后就到,太虚无限,也将芳踪渺渺难再寻觅。
于是,他选择先走一步,以坚强灵志在彼端等待,为即将灯枯油尽的爱妻前行引路,他深情执着,她魂魄因之不灭,两人在死后继续相伴。
绍远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吗?没有可说的答案……
而敏贞在丈夫死后,表现也过于冷静,没有哭天喊地悲绍远抛她而去,只是安静等过每个七,等候时辰的到来,等候一个讯息,比如绍远叫她吃面了,仿佛只是夫妻俩的另一个约会,不过这次比较辛苦些,需跨过死亡边境去赴约
旭萱相信此一说法,也相信此念由来已久,自两年前夏天设计基隆那场相亲会开始,爸爸已决定,若妈妈真捱不住时,他也不愿独活,绝不舍她一人无依赴黄泉,所以特别希望辰阳当女婿,令冯家有依托,他们也去得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积极拉拢她和辰阳……旭萱后来才知道,妈妈也如此遵从爸爸的遗愿。
然而,人心百样,故事也有别种说法。有人认为绍远和敏贞之死只是两件单纯的意外,死后万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许共赴黄泉等话语,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个没有意义的数字。
更有一派说,绍远是操心劳累死的,敏贞个性烈,不肯放过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愿意撒手,正是冤亲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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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敏贞未死之前,绍远六七忌日前后那段时间,曾避开人耳目,密召辰阳到医院,说要单独谈谈;辰阳惊讶且不解,但也不能不来。
他双脚踏入病房时,敏贞已穿戴整齐坐在床头,一见他突然哑声说;“不要动……可不可以在门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摸摸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进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轮廓,猛一看还真像绍远,真像……”敏贞不禁流下泪来。
“冯太太别哭呀,哭多了喉咙又积痰,抽痰又要痛。”看护阿姨说。
“我没事……”敏贞说;“你可以到外面转转,一小时后再回来。”
“你确定?”看护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阳在就够了,有事他会叫护士。”敏贞说。
辰阳极不自在——他从未和敏贞单独相处过,印象中这瘦到不堪风一吹的女子,极柔弱多病,讲话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宠,尽管据说曾是有才华的设计师,但在他看来就是一般温婉顺从的旧式传统女性,不太有个人意见,一切听从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亲,真不知能谈什么。
“谢谢你愿意前来。”敏贞一字一字慢慢说;“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你,你爱我家旭萱吗?”
如此开门见山让辰阳吓一跳,迟疑几秒后说;“呃,诚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经交往过,也分手了。”
“分手了还这么照顾旭萱,从美国陪她回来,又帮忙丧礼的大小事,若不是还爱着旭萱,谁会那么费心呢?”
“这些都是为冯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尽一份心力也是应该……”
“辰阳,我是一个来日不多的人,没时间也没力气和你绕圈子,我只要诚实的答案,你就不能满足一个快死的人的心愿吗?”
她说得有气无力、轻若游丝,有时还不清楚到需要侧耳聆听,却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阳如坐针毡,不由得回答;
“这样说吧,如果我娶了别人,旭萱在我心里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过婚。”他继续说;“但我现在才了解,旭萱并不适合颜家,她在颜家会有许多不快乐,像每日的金钱计较、长孙媳的压力、妯娌之间的相互比较等等,对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伤,我不忍心把她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如让她在婚姻之外,我会永远关心照顾她。”
“然后看着她嫁给别人吗?”敏贞问。
辰阳愣住,脸上有一种茫然,很明显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不娶她,她当然会嫁给别人。”她又说;“你不爱她,就不介意……你爱她,就不能忍受。”
辰阳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会把她身边所有男人都赶走,就像对付简宗霖一样,然后他们一生将成为一笔扯缠不清的大烂账,婚姻之内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张年轻俊脸垮了下来。
“所以,你是爱旭萱的,也才会用心为她设想。”敏贞明白了。
“爱也没有用,我们依然不适合,几乎无路可走了!”他沮丧说。
“你别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忧念下长大的孩子,心中常常会有许多疑虑……但也像她爸爸一样聪明圆融,不轻易折伤,所以我们叫她小太阳……一旦嫁入你颜家,她会解决所有问题,做你最称职的妻子。”
“是吗?可是,我现在甚至连让旭萱嫁给我都没办法,她对生意人有成见,总有理由拒绝我。”辰阳发自肺腑问;“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个心软的孩子,对她威胁利诱强硬来都没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动她,她最见不得所爱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摆低用苦肉计?”
“不要以夸示财富、才干或成功来吸引旭萱,这些对她都无效……要让她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挫败,为她的烦恼忧虑,那个真实脆弱的你……”
真实、脆弱、痛苦、挫败?这全犯了商场大忌,等于让敌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说,他从小在男性阳刚铁律下长大,绝不能显示任何软弱情绪,否则就是受众人讥笑的娘娘腔,对外表现必须是永远的强者。
而冯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狈不堪的一面给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兴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贫病社会畸零人,这才是最能打动她的方法吗?
“我不是夸自己的女儿……”敏贞非常疲累了,又尽最后一点力气说;“旭萱有难得的忠诚品格,这点传自她爸爸……一旦嫁给你,无论贫病富贵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对我一样……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没有遗憾呀!”
与敏贞交谈,对辰阳是全然迥异的经验,那种交手见无形的阴柔,竟让他毫无保留把心事吐露出来,大概除了婴儿时代,他还没在女人面前那么软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