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天念女儿,女儿回来,可开心了吧!”敏月装出笑脸对妹妹说。
敏贞点点头,嘴又动两下,旭萱耳朵凑上前去。
“有没有……见到爸爸?”
“……有……”旭萱拼命忍住泪水,才勉强挤出这个字。
“怎么没来看我?他以前天天来,好奇怪……”
“爸……很忙,忙完,就来……他说,很对不起……”旭萱咽不成声。
“打开……看外面。”敏贞手微微抬起指着密合的窗帘。
旭萱走过去想开窗帘。
“现在是晚上,不能开。”护士小姐立刻阻止。
晚上?明明是早上十一点大亮白天呀!
“在这儿,若分白天黑夜,会觉得时间很漫长,尤其你妈妈意识清醒,让她以为都是夜晚,日子会比较好过些。”护士小姐低声解释。
听起来更觉心酸。旭萱握住妈妈瘦如枯柴、布满针孔的手说;“妈,我再也不去美国了,我会留在台北,每天来陪你,直到你好起来。”
“自由……你们自由去。”敏贞看着女儿,微微摇头。
旭萱无法回答这一句,怕一开口情绪崩溃,就再也瞒下住。
还剩一点时间,必须换惜梅和旭晶进来,旭萱万般不舍,即使下午六点又可以来探视,仍觉得将无助的妈妈遗弃,尤其爸爸已经不在。
“阿姨,妈妈应该可以离开加护病房吧?每天只准亲属探访两小时,她一个人在里面好孤单,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厅说。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虽有请个看护,但大部分还是你爸爸亲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着,一天都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说;“你爸爸出事后,江医师怕我们两头忙不过来,特别签字让你妈妈进加护病房二十四小时有人照顾,等我们忙完了再迁出来。”
“妈爱干净又重隐私,一直不习惯看护,我会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习惯也要习惯,不要看护,家人就累了,前两天旭晶也说要休学照顾妈妈,她才十七岁还未成年呢!”敏月叹说;“你妈妈那脾气,从小就这样,你爸爸明知道还一直顺宠她,多少年来都一样,结果赔上自己的性命,现在还要赔上女儿的青春吗?”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说下去。
敏月脸转向一边,拿起手帕频频拭泪。忆起她、敏贞、绍远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岁月,今天竟是这结局,不知该怎么说……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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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
黄昏时突然狂风大作,天地瞬间变黑,豆大的雨在屋顶疾速乱打有如万马行军。旭萱睡在眠床上,双眸倏地睁开,姿势向内侧躺着,全身僵硬不能动弹,因太过疲困,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内幽冷恍若海底,树影在窗上摇曳似巨大水草,然后,有人在她背后轻轻走动,又坐在床沿,挨靠着她的背,像迫切要探视一个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头,看看是谁,但怎么努力都动不了,也看不到……
“大姐,吃饭了。”旭晶的声音响起。
她手脚忽然一松,能轻易翻身坐起,楞楞问;“你刚才坐在我背后吗?”
“没有呀!”
“刚才屋内好像有人,你没看到什么人吗?”
“没有。”旭晶摇头说;“这场雨来得真奇怪,大姐可能做梦了。”
做梦是合理解释,但背上的感觉如此真切,旭萱第一个想到爸爸,是爸爸回来看她了……然而此时仍是白昼,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现?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云蔽日,天地也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间时,风雨也停止,四周又恢复明亮。
晚餐之后是头七法事,旭萱三姐弟随着念经师父指示,一身缟素在灵堂前行仪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泪水落湿膝前。
族中亲人们进出帮忙,不时听到叹息和抽噎声。
旭萱偶然回头,看见辰阳坐在不远的椅子上,不知已来多久。
这些天来,他指派人按时送三餐和点心,在冯家走动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台湾,两人连袂出关时,种种分合流言又传布开来。亲友们慢慢习惯他的存在,也就见怪不怪了。
“你脸色还是不太好,时差调过来了吗?”休息时,他走过来问。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来,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说。
“今天是头七,传说往生者会回来,你一定希望见到爸爸吧!”
“如果能够回来,爸爸一定先到医院看妈妈,毕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经告诉爸爸,妈妈转到加护病房,希望他不会走错地方。”她顿一下又说;“这有,你不要再每天送东西来,非亲非戚的,外人看来很不妥……”
“这是我对冯伯父的个人敬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倘真是这样,爸爸和辰阳的私人交情,比他们想象的好……可是从纽瓦克一路相陪奔丧回来,现在又参劳冯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个合伙股东的界线,几乎像女婿,他难道不避讳吗?
啊,太疲倦了,旭萱头胀痛着,无法再想下去了。
是夜,旭东自愿守在爸爸灵堂前,旭萱和妹妹回眠床睡,忙碌了一整天,没说几句话,便陷入昏睡中。
很静,一切都很静,连一丝风也没有,老屋和树木如同没生命的剪影。
模糊隐约中,旭萱发现自己站着,在一片漆黑里,只有远方透出一个椭圆形光环,朦胧的淡灰像通向某处的路口,爸爸伫立在中间,身穿细蓝格子衬衫,双眼凝视她,有最沉重的不舍,宇宙万方皆同悲。
他低下头去,注视席地而睡的旭东,包覆在铺被中不动的幼子。
他抬起头来,眸内有最沉重的恳求,弟弟才十五,请替父亲多照顾。
她开口想喊爸爸,忽如舞台关灯般,瞬间一切皆消失,比云雾更飘渺……
天亮后,旭萱询问宿屋里的每个人,包括旭东在内,并没有人看见爸爸,更无法具体证实是否爸爸返家了,或许只是她太思念爸爸,作了一场梦而已。
下午,她去殡仪馆看爸爸遗容,算迟来的最后一面。赶回台北的那日,爸爸遗体已移至殡仪馆,延到今天才看,一方面因她生病怕与阴地犯冲,一方面也等由外地赶来的弘睿舅舅。
大舅秉圣开车来接他们,在殡仪馆门口,意外地辰阳和宜芬姨也来了。宜芬姨戴了一副大墨镜,仍可看出素来用妆完美的脸落得粉渍斑斑,一定哭得很多。
“好舍不得他走,好舍不得……”宜芬抱着旭萱又哭。
外面炎炎暑气仍在,他们一行五个人随工作人员进入寒气十足的冷冻库,锵地一声拉出一格柜子,白烟一直冒。
他们轮流站上小踏板,依序瞻仰亡者遗容,气氛十分凝重。
爸爸双眼紧紧合闭着,脸部脖子肿硬,颜色紫中带黑。旭萱突然想,万一爸爸没有死,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如果医生弄错了,他一定拼命挣扎想逃出来,天呀,谁能确定爸爸真的死了——
“萱萱,好了,他们说不能看太久,对大体不好。”弘睿舅舅轻声说。
旭萱才发现自己霸着长柜不舍不放,甚至伸手要摸爸爸的脸,听到一旁宜芬姨的啜泣声,她猛地大哭出来,自机场那天来,第一次失控。
有人抱住她,把她脸轻贴在胸前,任她泪水湿透衣襟,是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