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没瞧过谁敢这样跟他说话的。
「知道啦,男性病人一个,年约七、八十,脾气暴躁、对人颐指气使,配合度极差,想死又怕死,好啦,这种人我见多了,打个商量,我们配合一下,我问你答,你回答完了我就定,反正我也嫌你碍眼。」
「你这没教养的丫头怎么当上医生的?」
「我这没教养的丫头专治你这没格调的病人,保证药到命除!」
「你少诅咒我,我会长命百岁的。」他忿忿的别过脸去。
「最好是,我每天都会来,你最好是长命百岁的跟我斗下去,否则有得让人耻笑的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们院长——」老翁气得发抖。
「我知道,待会我给你院长的分机号码,你慢慢的跟他控诉我的罪行,现在回答我的话,今天大便没?」
一张老脸涨起不自在的火红,「我有没有大便关你啥事?」
「那就是没有了。为了预防你会便秘,」花容格回过身去交代,「小倩,待会拿药剂来,要不加点泻药也好,今天非要让他拉到脱肛不可。」老人家,这事儿也不好意思说。
「是,花医生。」娇柔的声音可闻强忍的笑著。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胸口感觉如何,吃早餐没?」
「气都气饱了,吃啥?」他是人单力薄,所以才闹脾气。
「哟,那罐燕窝不会是你的早餐吧?」花容格怪声怪调的。
「一坨鼻涕有啥好吃,还不是那些肖想遗产的笨蛋想来虐待我的把戏。」老翁又气又委屈的,跟三岁孩子没两样。
花容格探进口袋,拿出一袋葱油饼,「自作孽,我也救不了你,没事对我泼水,害护士美眉送我的早餐也泡水了。」
老翁咽咽口水,一脸失望。
其实他早饿了,要不是看到儿子敷衍的拿燕窝给他吃,又一直追问分家产的事,谁想发脾气?
突然原本人群拥挤的门外不见半个人,是院长大人来了,除了小倩站在外头待命,没人敢留下来看戏。
「张老,你怎么了?一早就发脾气啦!」
花容格听声音也知道是院长,「院长,早。」头也没回,她继续探看老翁的身体状况,对著老翁轻声说:「哟,老天爷选边站,真让你盼到院长来了。」
「花医生,张老的身体还好吧?」
「很好,好到精力旺盛的可以骂人、泼水。」告状她也会。
「院长,你院里的这女医生真是凶,一定还没嫁人。」
「我嫁不嫁人关你啥事,最重要的是待会我还有香喷喷的葱油饼吃,而你没有。」花容格挑衅的取下听诊器,「要不要,我让小倩也送一份给你吃?」一双眼睛鬼灵精的转著。
「我就不相信只有你有,别人都吃不到。」张老就是不想拉下老脸。
「院长,老先生目前状况都正常,如果没事,我先走了。」肚子很饿,再不吃点东西,待会儿门诊时间一到,又得等到中午了。
「花医生,等等,我介绍个新同事给你认识,往後张老就由你们两位共同看顾。」院长靠近花容格小声叮咛,「张老是我们医院的赞助人,姿态放低一点,别亏待医院能生存的幕後功臣,张老只是个性倔了点。」
「是。」院长都这样说了,她能说不吗?
新同事,是什么新同事让院长这样看重?她就看看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
「好了张老,别跟这有口无心的孩子一般见识,待会跟你介绍一下医院新聘请的胸腔科医生,由他来帮张老看顾,保证张老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含饴弄孙。」
脚步声传来,「抱歉,我来晚了。」男人爽朗的声音由远而近。
「说人人到,张老,这位是骆医生,刚从美国回来的。」院长口气中的得意好不像话,让花容格好生的好奇。
顺著声音的来源看去,当那张脸完全出现面前,她脑子轰的一片空白,连带脸色也唰的惨白。
「以枫……」睁大眼睛,她不可置信的唤著记忆中的名字。
「你们认识?」院长惊讶的问。
「我们认识?」男子也语带诧异。
花容格久久不能回话,是心头率先一窒,感觉眼前一黑,她便晕眩的倒下,坠入黑色漩涡。
「花医生,花医生——」
「小姐——」
院长跟男人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呼唤,然而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冷意蔓延全身,她好难受,全身无力的瘫软,直到昏迷。
* * *
骆俊璋在病房的窗旁来回的走著,床上的人已经昏迷一整天,为什么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口中喃喃泣诉,任他怎么摇、怎么唤,她依然深陷在自己的世界,无法清醒。
不懂为什么他的出现,会引发她这么大的反应,医院里跟她熟识的同事也不明白,难道他是她记忆中的某个人?会吗?
她又开始啜泣了,细微的声音,却是令人肝肠寸断,骆俊璋走近病床,搀扶起她,试图将她自梦境里拉回。
「花医生,花医生——」轻拍她满是泪痕的脸,冰凉凉的,让他一阵的不舍。
她叫花容格,有点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仿佛在多年前的梦境里,他曾听闻过,然而,现在他怎么也想不起。
「花医生?」
淌著泪的眼睛缓缓的睁开,那是一双叫人怜爱的眸子,像黑夜中的星子。
「你总算醒了。」他释怀一笑。
挣脱他的怀抱,「你是谁?」那眼神变得防备。
「我是新来的胸腔内科医生,骆俊璋。」他伸出友好的手。
「骆俊璋?不是以枫,你不是……」像是在痴笑自己的呆傻,花容格失落的抹去泪。
见她要下床,骆俊璋赶紧绕过去,却被她一手挡去,「我没事。」
「可以问为什么吗?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事?」他忍不住想询问。
「没有,很抱歉,我先走了。」
「可是花医生……」
来不及再唤住她,那纤瘦的身影已经快步的奔离。
呆坐在空荡荡的床上,骆俊璋满是困惑,他的人生曾经有一段空白的记忆,妹妹说,是他上学出了车祸使然,他也深信不疑。
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裤子口袋里看见一张台东、绿岛的往返船票,开始怀疑自己并未如同家人所言,是打小生长在美国的华人,那张船票成了他选择来到台湾的始因,他想找回失去的记忆,填补那段空白。
回到窗口看著下到一楼狂奔离去的身影,有太多的疑问在骆俊璋脑中旋转跳跃,一时间,他挑抽不出具体的问题,表达他内心真正的纠结。
同样复杂的心情,在狂奔不止的花容格心头浮现,他不是以枫,不是她想了好多年的人:骆俊璋,一个自美归国的专业医生,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骆以枫。
然而他们却有著同一张脸,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嗓音,直至现在,她的耳畔都是他低沉的呼唤,花医生、花医生……
「不会的,以枫不会这样生疏的叫我,如果真是他,他会指名道姓的唤我花容格,不会是这样生分的称呼,要不,也该是揶揄的调调。」
不敢让自己的脚步停下,然而心酸的泪却不受控制,自她盛满哀伤的眼底涌出,飞逝在她奔跑的风中。
「以枫,你听见我的话吗?我想你,一直都想著你——」
发软的脚蓦然跪在地上,黑夜中,她一个人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为了那个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