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整天在家念书?」
「不,他本来兼了几处教席,教了几年,教的学生都考上举人了,他还只是秀才,因此他将教席辞了,专心在家念书。」
「就是你十岁那年?」七巧小声地问道。
「是的。采苹刚出生没多久,娘生了病,家里存的钱都用完了,又到了爹应试的时候,爹本来不愿去,是娘催着爹进去考,才考出来,娘就走了,那年也因为爹担心娘的病情,卷子写得不好,所以没考上。」
接下来的七巧都知道了。老爷子伤心欲绝,日日上坟哭泣,绝口不再提科考之事。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到街上摆摊卖字画,一天收摊晚了,仍摸黑上坟看亡妻,一不留神跌入新挖的坟坑,半夜才被人救了上来,虽然没有受伤,醒来却是吵着要去贡院考试,还急急地找出论语捧读起来。
从此就这么痴痴癫癫读了十七年。
牛老爷子的一生也是够坎坷了,七巧光是想着,心就酸了。
「牛老板,你怨你爹吗?」
「不怨。」牛青石笑了,俊颜朗朗,双眸炯炯。「很多事情,爹一定也不想的,谁愿意跌出失心疯,连自己都顾不了?」
那格外开朗的神情令七巧备感好奇。「可是从此你挑起重担……」
「夏小姐,妳瞧。」牛青石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拿双掌叠住,只露出一半。「妳说这石头是圆的还是方的?」
「圆的。」七巧很肯定地盯住那月饼似的半颗石头。
「我却说它是方的。」牛青石打开手掌,将石头转了个方向,果然现出略有棱角的方形石头,他又微笑道:「一件事物,妳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看法,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命运如此,造就了今天的牛记粮行,一切就谢谢老天爷吧。」
「喔……」七巧若有所悟,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又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么,我该不该听我爹的话,关掉铺子,回家当个乖女儿?」
「妳自己觉得呢?心里想一想,这样做会如何,那样做又会如何。」牛青石不给她答案,而是指了岸边一棵低矮的小树。「妳看它现在一树的绿叶,到了秋天,叶子变黄,冬天就全掉光了。过两年妳再来看,它一定会长高些,也说不定被雷打到,反而矮了一截。但无论如何,只要它还活着,它就会一直长大下去。」
万物按四时生长,季节递嬗,各自呈现不同的样貌,中间或许风调雨顺,也或许风吹雨打,但继续成长的心愿是不会改变的。
七巧懂了。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当初单纯只为还债的初衷,她在七姑娘小铺找到不一样的人生,也寻回本性,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当那种只会遵守「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温顺大小姐了。
「牛老板,原来你不是只会板起脸孔说教,老要赶我回家。」她兴奋地道:「你好聪明,懂好多道理喔!」
牛青石避开那双清亮灵动的黑瞳,将手中的石头往河里丢了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跳了三下水漂儿,便咚地沉入河底,溅出一圈水花。
「都是伯伯教我的。虽然我常常要妳回家当大小姐,但那是我以为妳一时兴起无法持久,也怕妳辛苦做不来;后来见妳做出兴趣,我也希望妳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彷佛寻觅到了知音,七巧心头一阵火热,忘神地看着牛青石微笑的脸孔。谁说一定要懂得谈诗论文才能跟她心意契合?
相识以来,由原本的未婚夫婿尴尬身分,变成如今的亦师亦友亦兄长,世间哪有一个债主会对欠债的那么好?
报恩──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她的心情又像石头一样沉入水底。
牛青石见她不说话,猜想她心情仍然低落,便赶忙告知消息。
「对了,秋葵跟她娘回乡下外婆家了。」
「要是她爹追过去怎么办?」七巧担心地问道。
「她爹不敢的。秋葵她外公很讨厌赵老爹,早就撂下狠话,要是姓赵的敢踏进他们村子,立刻叫人乱棒打了出去。」
「这就好。」七巧呼了一口气。
「秋葵回去急了,她托人过来铺子说,给妳添了很多麻烦,她很过意不去。」
「这没什么,我再写一封信给她吧。」七巧终于露出微笑,她并不后悔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这只是她该做的。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妳的一百八十两拿回来了。」
「周三公子肯拿出来?」七巧不敢置信地道。
「我找妳大哥问清楚了,昨晚就请袁大人派人上苏杭天仙阁,察看他们有无拐骗姑娘、逼良为娼的情事,闹得他们整晚无法做生意。」
「牛老板也会使手段?」七巧觉得有趣极了,两颊梨涡更深。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必跟他讲道理。今天周文德就着人送回一百八十两,不过他还得很不情愿,一整袋的碎银子和铜板,我帮妳兑换了银票,回去再交给妳。」
「放你那儿吧,那本来就是要还你的钱。」
「妳借钱给他,为的就是多赚一些钱还我?妳不必这样做的。」
「唔……」
七巧的心情又变得低沉,维系他们关系的就是这笔债务罢了。
「牛老板,我老是麻烦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夏小姐不要客气。」牛青石更客气。「我当妳像是采苹一样,如同是我的妹子,妳的事,就是我的事。」
喔,若当她是妹子,为何总是夏小姐长、夏小姐短的,难道他就不会喊她名字吗?
唉,怎么心情忽起忽落、忽喜忽愁?七巧懊恼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突然觉得头昏眼花,赶忙蹲了下来,将头颅埋进了裙子里。
「妳怎么了?」牛青石吓了一跳,立刻俯身询问。
「我……头晕……」七巧声音略哑。「唔,昨夜没睡……」
「中午也没吃?可惜软软帮妳做的点心都是开胃好消化的。」
「咦!」七巧讶异地抬头看他。「我全吃光了呀,好几块糕呢,还有杏仁酪,您怎么知道是软软做的……啊!」
难怪米软软过来时,直冲着她笑。原来呀,那是牛青石央软软做的,不然软软哪会没事巴巴地送来一篮点心!
牛青石好象没听到她的问话,而是径自站起身,四处张望。
「糟了,走得远了,这里没有歇脚的店,也没得雇车。」
他是可以跑去找吃食或雇车,但眼看她蹲在地上,好象随时会虚脱晕倒,他实在无法将她丢在这里吹风晒太阳。
他放心不下她。
「夏小姐,我背妳。」他说着就蹲了下来,将辫子拉到胸前。
「嗄?」七巧立刻不晕了。
「采苹小时候,我也常常背她的。」
但她不是小娃娃,是个大姑娘啊!七巧胀红了脸蛋,就盯着他还挺宽阔的背部,不敢想象跟他「黏在一起」……
「我不晕……」她还没站起来,脚步就歪了。
牛青石及时扶住她,将背部顶了过去,驮住她的身子。
「妳双手圈住我的脖子,对,就是这样。」牛青石站了起来,调整好姿势。「呃……夏小姐,妳勒得紧了,我不能呼吸。」
七巧慌地松手,人却往后仰,还好牛青石及时保持平衡,双手稳稳地箍住她的双脚,再迈开平稳的脚步。
「妳累的话,趴在我肩头睡觉。放心,不会掉下来的。」
她哪敢呀!七巧就僵在他的背上,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布,不对,这可不是裙子,那她又在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