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就是他啊,玄英,当日那个小孩子。
「你怎么晓得这里?」小男孩满怀着希望问着。「是冷哥哥告诉你的吗?」
「……没错,不过我不晓得他的意思,所以就带他过来了。」赵飞英说着。
「冷哥哥一个人去江南城,担心危险就让我在这里等他。」小男孩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兴奋的颤抖。
「我终于等到他了,我已经等了一个月!」这样的小孩子,竟然自己生活了一个月?赵飞英看着他,只觉得那小男孩叫人心痛。
「他就在马车上,过去看他吧。不过小声些,别扰了他的静养。」赵飞英只是温和地笑着。
也因此,这旅程总共有了三个人。
赵飞英驾车,而小男孩就在车厢里照顾冷雁智。
等到夜深,赵飞英才会回到车厢里,靠着角落睡着。
曾经,玄英问过他欲往何处。
然而,以着天下之大,如今他既然带走了冷雁智,也就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也因此,赵飞英将马车驾往了山明水秀之地。
偶尔地,停留着两天三天,偶尔地,只是经过。
赵飞英很少说话,至多只是下车看看山水。
经过市镇时,会买上几本书。
夜里就着月光,静静看着。
也陪冷雁智看着。
虽说此时他的伤已然大好,然而太久没有活动的筋骨,让他一动就头晕得厉害。
也因此,赵飞英没有赶车的时候,就陪他看书。
有时候是在夜里,有时候是在湖光山色之旁。
有时这静谧的时光,会有蝉声鸟鸣为伴。
赵飞英除了书,并不会多说些什么。
冷雁智因为胸口的伤,一说话就犯疼,也少说话。
可就算两人安安静静地在一起时,玄英也是踢着双脚,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
那把斩杀过千人的胭脂刀,此时只挂在了车厢旁,也许是因为这安逸的时光,那森森的寒气在温煦的阳光下显得柔和了不少。
等到炎热的夏天过去,就已然是秋天。
赵飞英买来了毛氅,给了玄英一件后,也替冷雁智披上了一件。
冷雁智的伤已经全好了,甚至也可以下车走动了。
只是,也许是因为这时光太过安逸,他已经养成了很少说话的习惯。
然而,此时赵飞英却是如此说着。
「既然伤好了,如果你要走,就走吧,不用顾虑于我。」
也许是因为昨夜见到自己拭刀吧?冷雁智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可笑。
如果他会为了一把刀而离开他,当日就不会甘冒大忌引胡军入关,更不会只身杀下江南寻他。
难道……当日在江南会之战,他听得还不清楚吗?看着依旧温柔对待自己的赵飞英,冷雁智突然好想吻他。
而这念头还只在脑海中闪过,身体竟然就已经付诸了行动。
于是,就在玄英还在整理自己毛氅的时候,冷雁智就已经吻上了赵飞英。
轻柔的吻,拂过了他的双唇,轻轻扫过了他的嘴角,冷雁智的双手搂上了他的颈子,只是不住留连着他的唇。
目睹着这一幕,玄英惊呆了。
而赵飞英似乎也是吓得呆了。
「……胡闹。」等到冷雁智吻够了,赵飞英才微微皱起了眉,低声说着。
「我晓得你不会怪我,不会恨我,亦不会讨厌于我。」得逞过后冷雁智却只是笑得得意、笑得开心。「早晓得如此,我又何必苦苦等上这许久。」
「别仗着我的纵容尽是欺负于我,对我好一点。」赵飞英只是无奈地说着。
深深地看着赵飞英,冷雁智只是接着说了。
「也许你已经忘了,可我是曾经说过的……无论你去哪儿,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你去,一生一世。」
「……可我只想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想你会受不了。」
静静看着他,冷雁智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到了冬天,因为已经下起了雪,因此他们与农人借了一个宽敞的农庄,将马车停在了马厩里。
着手打扫着屋内的沙尘,偶尔目光遇上了,只是相对一笑。
其实,冷雁智已经晓得了。
赵飞英心里的世界,已经有一大半都让忘忧草给抹去了。
他忘了小时赵家村的伤痛,也忘了他日后为了复仇而成为鬼面的一段,更忘了……忘了他为了当时动荡的中原,点头答应了前朝的遗臣,收复前朝山河的痴望。
晓得那些尽是造成他的忧伤、他的伤痛的回忆,冷雁智也是宁愿他忘了。
可是……赵飞英也将他忘了……很多很多的地方都忘了。
有时候在他不经意说起以前的事情时,他会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他说过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那么……其实……自己也是造成他痛苦的其中一环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难道……难道……这一天,既然无事,雪也下得小了些,冷雁智又在练刀了。
倒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江湖仇杀,而只是为了动动筋骨。
他练刀,有时也带着玄英练。
玄英依旧非常迷恋他的胭脂刀,但是冷雁智却不让他碰。
「这是把妖刀,玄英。没有练成武功之前,它会迷惑了你的心神。」
一入了冬,白茫茫的世界围绕着农舍,农舍里却仿佛是个世外桃源似的。
也许是因为太过安逸,赵飞英起身的时候也越来越晚。
有时候,不想惊扰他的美梦,冷雁智会自己驾着马车出去采买生活的用品跟食粮饮水。
反正市镇就离这儿不远。
可赵飞英睡眠的时候,真是越来越长了。
尽管着清醒时,神色就与一般无异。
可他看起来却是越来越疲累。
有一日,从市镇回来,玄英就是神色惊惶地跑到了冷雁智的面前。
冷雁智跳下了马车,与他一同飞奔而去之时,赵飞英却是已经醒了,还笑着跟他们道早安。
但是,就连赵飞英自己,也渐渐察觉到了。
这夜,尽管主屋里烧着温暖的柴火,赵飞英却觉得自己身体里是异常的冰冷。
他就着窗户看着窗外静静下着的雪,只是带着微笑交代后事。
「你胡说些什么!」冷雁智一听之下,怒极起身。
那猛然爆发的愤怒,让在一旁喝着冷雁智煮的热汤的玄英,吓得连忙避到了角落。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也隐隐想到了,所以才格外的愤怒吧。
「生老病死,本人生常事,雁智。」赵飞英回过了头,只是轻声说着。「我已多得了一年,夫复何求。」
可这一年是不够的……冷雁智看着赵飞英,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千言万语,却根本无法开口。
「我想葬在赵家村里,雁智。」
赵飞英微微笑着,却仿佛已然回到了以前的赵飞英。
第一次听他提起了赵家村,冷雁智的惊愕之色,尽在脸上。
「……为什么……」
「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赵飞英只是低声说着。
「那儿是一切的开头,就让一切在那儿终止吧。」
「……你想起来了?」不晓得该是欣喜还是伤痛,冷雁智的情绪复杂十分。
然而,有一件事,他一直一直想问。
打从晓得他就连过去的自己都遗忘,就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师兄,我曾经让你痛苦过吗?为什么?」
「……是恨,雁智。」赵飞英只是温和地说着。「大多数的时候,是恨,雁智。」
爱与恨,本是一体两面。
而赵飞英说着恨时,却是没有那冰冷的恨意。
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已经释怀了吧?这一夜,就着火光,赵飞英说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