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平台不大,站着她和黔柱,以及一口庞大的金钟,就已经显得拥挤。那口悬吊在黑柱间的金钟华美得令人咋舌,从钟身到钟槌,全是黄金铸造而成;那浑厚而高贵的身躯就这样静谧地耸立在高处,一种不言而喻的神圣性传达到永昼心中。
一双充满智慧的眼正注视着这个国的王后,这双眼的主人在想,带她来到此处是相当具有争议性的一个决定,因为她不仅是第一个站在这里的女人,更是第一个站在这里的他国公主;若要遵循礼法,显然他的所作所为是触法的,但这个国家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墨守成规,而是革新。
他想起战君在向他提出要和白露国和亲的计画时,最后说服了他的那句关键的话──她不仅可以改变这个国家,还可以改变我。是什么样的女子让黑冑战君如此执着,连面都没见过就愿意为她改写历史?
或许她真的拥有令人折服的魔力,当时的黔柱这样告诉自己;而现在,他带永昼来到此处,就是希望一切能朝着他和战君的理想迈进。
「这里是沐晨峰,觐关山的最高峰,也可以说是黑沃国运作的起点。」他开始为永昼讲解此地的意义。「正确来说,这口钟,才是关键。」黔柱感触很深地抚上巨大的金钟,好似那口钟是一位他很久没见面的好友知己。
「明明已经接近卯时了,但这天却依然昏暗。以前的王因为忧心天色会让百姓分不出夜与昼,降低百性工作的动力,因此设立了一个制度,叫晨钟,每座城里都有一座晨钟,负责唤醒熟睡中的人民,敲醒大地,开启一天的始轴。黑沃国共有五千一百零七座大的晨钟,各地自建的小晨钟不计其数。而这遍布全国的晨钟要以什么为依据开始敲钟呢?就是这座钟,它发出的声音传到附近,听到钟响的其他敲钟人再各自击响自己的晨钟,如此类推,晨钟的声音传递到黑沃的尾端,传到黑沃的每个角落,就是从它开始。」
听了黔柱的叙述,永昼感到心中波涛汹涌。一个如此广大的国家,好比被上天用黑布盖着,刻意不让他们知道黑夜与白天,然而统治这个国家的王却能自立自强,发展出这么严密的网络来提醒他的子民要醒来,一天的工作还等着大家去努力。
而自己就站在这个伟大制度的中心,微微的颤抖从她胸口处传来。
在白露国,她和教导她的师傅研究过历史上许多成功的治世,那些王是如何施展他们的抱负?是做了哪些创举?才使国家得以成为繁荣富庶的大国。而方才听见的晨钟,绝对是值得后人称颂的伟大政绩。
黔柱继续说下去:「这口凌霄殿的晨钟,只有战君能敲。应该是说,只有这个国家的王能敲。王是什么?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还是距离平民遥远的神祇?都不是。我们的祖先告诉我们,一个国家的王,就是这个国家的父亲,每天早晨,父亲应当唤醒自己的孩子,告诉他们一天要开始了,今天我们该做哪些有意义的事,我们该过怎样的生活。」
好熟悉,这段话的涵义,永昼感到好熟悉。这就是在她小的时候,父王对她说过的话。王之所以能够享有权力,是因为王的身上背负了最最沉重的责任,王是千千万万个子民的父亲,是他们抬起头就想看到的人。
此时此刻,这些回忆、这些片段,就像利刃划过她的心头,流下斑斑鲜红的血迹,她的泪无预警的满溢、滚落。好痛!她的心……
「但过去有十七年的时间,这口钟不曾响起过,因为王忘了它,忘了带给这个国家光明,那样黑暗的日子持续了好久……太久了……」说到这里,黔柱坚毅的眼里浮现不忍回首的痛楚,只怪那段岁月太深刻太残酷。「直到战君登基,他怀着一颗即使摧毁一切也要重建黑沃国的心,第一次走上通往沐晨峰的小路。隔了十七年,这块地,终于又有了足迹,战君就站在这里,看着焦黑的大地,心中许下宏愿,接着拉住钟槌,相隔十七年再次敲醒晨钟,也敲醒了这个国。」
她彷佛可以看见无垠站在晨钟旁俯视着他的国,眼神中不是自豪与贪婪,而是希望和谦逊,如果万物都有感情,那天破晓时的晨钟必定也会哭泣。
从她和无垠同枕共眠的那天起,永昼每日起床,就会看见身旁空荡荡的床位,从来没有一次是她比无垠先起床,也从来没有一次是无垠比她先入睡,因为他是这个国最早起的人。当永昼还在梦乡的时候,无垠早已更衣着装只身踏上前往沐晨峰的山道了,因为他是王,这份工作是不许偷懒,而且没有休假的,直到他死去。
孤寂……这个字眼忽地浮上她心版。有太多的人替无垠冠上形容词,从她的祖国,到这个国。有人说他凶残,有人说他威严,有人说他伟大,但在永昼的眼里,无垠就是孤寂,他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被父亲遗忘,一个人学习坚强,一个人坐在王座上,一个人迎接早晨……
甚至,他也一个人默默地和夜里的她相处,不愿意说出真相,只因为他不舍看她伤心,所以忍受了这么久。
「呜……」再也不想掩饰情绪,永昼低头啜泣着,她为无垠而哭,也为自己而哭。
黔柱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虽然不能清楚理解此时永昼内心的感受,但他知道不该去打扰,就让她发泄吧。
就像无垠说的,她已经为白露付出太多了,多到可以为她自己赎身了;如今将她禁锢在牢笼里的是她自己,要不要放手,只在一念之间。虽然从小她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导她要为别人着想,但自从来到黑沃,这个国家的王却不断的告诉她,要为自己而活。因为有一个人这么样的爱着她,她怎么能不好好地爱自己呢。
大爱纵然伟大,但出自内心的爱情,却让她懂了过去二十年来都没有人教过她的事。世界上,除了上对下的关爱,另一种平等的占有爱更真实,更加牵动着一个人的五感;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好像将她的世界翻过来又转过去那样不得了,而且这种爱也值得一个人为它牺牲一切,付出所有。
脚下的悬崖虽然陡峭,深不见底的山谷虽然可怕,但若是有勇气纵身一跳,也许才会发现新天地,也许才会找到真正的归宿,勇气是关键。
「如果……」永昼颤抖的声音传来,「我抛弃了宓姬的身分,这个国,还是会接纳我吗?」
黔柱凝视着她,毫不犹豫的替她解答:「殿下就是殿下,是黑沃国的王后,这和其它任何事都无关。这里,就是妳的国。」
是吗?是真的吗?这里真的是她的国吗?
永昼缓缓抬起手,握住了额间那颗代表乡愁的冰晶,也是揭开残酷面纱的关键,顿时脑海里太多画面掠过,有白露国的宫殿,有清晏的脸,有母后的微笑和父王的背影……这些人事物伴随着她二十年,在未来的更多二十年里,她就要和他们分开了……这不是遗忘,而是放下。
手指一扯,绑着冰晶的金线不费吹灰之力便松脱了,比起那夜无垠只不过轻轻拉下了冰晶便带来的剧痛,轻易得令永昼感到好笑。她的父王就这么相信她,相信她的忠诚、相信她的愚孝?是啊!永昼对白露对父王的爱曾经是不容质疑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