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前,她先拧一条毛巾让羊咩擦脸。
这是羊咩住院的第四天。
「你好像比较有精神了。」她仔细打量她。
羊咩淡淡的笑了一下,「难不成要我一直病恹恹的吗?」
苏黛也露出微笑,但她并不认为羊咩稍微恢复了多少。
今天羊咩的状况不错倒是真的,住院以来首次将早餐吃完。将早餐收拾干净,苏黛将搁在膝头的几本薄书拿到她面前。
「继续把昨天的杂志念给你听,还是要听我说今天带来的笑话?」
羊咩微微摇头,看着窗帘说:「帮我把窗户打开好吗?」
苏黛下意识皱了皱眉,羊咩看见便笑了起来。
「如果我要做傻事,前两天还怕没有机会吗?现在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也知道那是傻事!」她咕哝一声,但仍然不敢太深入地谈论这个话题。
盯着羊咩许久,直到真的判断好友不会有寻短的念头,苏黛才慢慢地走去将窗帘拉开。
窗帘一拉开,早晨淡淡的日光便透进病房,推开了窗户,窗外流进几许清风,微微吹扬她并末梳理扎起的长发。
她回到羊咩的床边坐着,「这样可以了吗?」
「你这么温柔又不顶嘴,我很不习惯耶!」
苏黛抿着唇看她,无法掩饰、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担忧。羊咩无法直视她的担忧,转开了视线去望着地板上的日光。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苏黛问。
羊咩抬眼看着苏黛,好片刻才说:「你不是常说吗?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我需要你。」羊咩……就像她的姊姊一样,是她的支柱。
羊咩摇摇头,又盯着她的长发说:「我帮你修一下头发,好不好?」
「孕妇不可以拿剪刀的。」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他流掉。」
苏黛皱着眉瞪她一眼。
她笑了笑,「让我帮你修一下头发,你发尾的分叉不好看。」
苏黛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叹息。
随身携带的只有修剪指甲的小剪刀,她从包包里找出之后递了过去。
羊咩什么工具都可以使用得顺手,但接过后却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剪刀,半晌才用轻松的口吻说:「把病房弄得一地头发,护士一定会生气的。」
「我们做过的坏事还少啊,你哪一次怕人家生气了?」
羊咩一笑,便开始帮她修剪起来。
「你说过……你是长发为君留。」
「是啊,你也说过,有一些牺牲是必要的,是为了你未来将会功成——」
「别说。」羊咩打断她的话,「别说了。」
苏黛的嗓音因为连自己都不太晓得的原因而沙哑,「为什么?」
「我累了……我都不晓得我自己在坚持什么了。」当初她为了那个人抛弃她原本的面貌,然而那个人又抛弃了改变后的她,那她努力维持的到底是什么?
羊咩声音轻得仿佛是在害怕自己的眼泪随时会溃堤,「是不是一开始我们就输了?」
苏黛几乎想掩耳不听。身后的羊咩无声地掉下泪来,正好滴在她的肩膀上,缓缓地沁入衣料内。
「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羊咩说:「可以的,苏黛。」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悲伤的知道,羊咩已经选择妥协这个世界……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她想,她的表情肯定泄露了一些末及掩饰的情绪。
伍岩晚上送她回家休息,一路沉吟着,显然有些想说未说的话。
一路将她送到屋子门口,他终于开口。
「我并不是要你退让。」
「……我听不懂。」
「以前我就想过,你这么聪明,难道还会不知道在这个环境里,用什么模样会让你定得比较轻松?」
那个医生的目光只是冰山一角,他知道她看似轻浮嬉闹的表相,势必使许多人不会以正经的目光来看待她。
别人期许她拥有什么样的面貌?
她可以装得乖巧,可以粉饰自己的真实面目,没错,在这个社会里,她不该直撄其锋、不该太显眼、不该太张狂……她知道,这些她都知道。
「轻松又怎么样?」
「苏黛……」
她截断他未尽的话语,「如果,我原本的形象是我的选择,是我选择用最真实的模样去面对这一切,为什么我要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目的只为了要符合他们的要求!」
伍岩无言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那眼神倔强,像是极力抗拒着自己的软弱。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纤瘦的肩膀看起来承担不了更重的负荷了,却又这样极力抗拒软弱。
那双黑澄澄的眼睛里承载着太强烈的痛恨和悲伤,他的目光才稍稍触及,便被那样的强烈所震动。
——与过去他所看过的每一个孩子都不同。
她抗拒援助、抗拒自己的软弱,仿佛坚强得不需要任何人伸出多余的援手。
或许,在资源贫瘠的环境里,她仍然坚强到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然而她的坚强,却是由这样强烈的悲伤所支撑起来。
「为什么?」她说:「我为什么不能一直是我自己?」
她低哑近乎破碎的嗓音,几乎也要让他心中某一块角落碎裂开来。
他必须深深吐出一口气,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密密实实地收敛起来,才有办法再度开口。
「我不是要你退让,也不是希望你改变,有时候,符合社会要求也可以保有自我。」
她忽然又发火了,「我还是个小鬼,是小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去兼顾这两件事,我只知道,如果妥协就是认输了!就像羊咩那样,先是对大蛙的妥协,再来就是对世界妥协,她宁可不要原本的自己!」
她们曾经是骄傲的!骄傲于她们的原则,骄傲于她们的固执。但是羊咩如今却要抽身而出,要弃她而去!
「苏黛!」他按住她的肩膀,立刻感觉到她无法遏止的颤抖。
苏黛忍不住因激动而喘息,然而望着面前伍岩那双沉默的眼睛,她终于垮下了肩膀。
现实像一道湍急河水,驻足不动的时候都让她怀疑自己即将被急流冲退。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权利,因此也没有喘息的时间。
「为什么?」她好无力,连说话都失去力量。「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觉得我们有威胁就要打击我们?直到我们丧失意志才肯罢休。」
苏黛无奈而虚弱的颓靠在门板上。他在她眼中看见一些堆叠的深沉情绪,她身后背负着什么样的过去,竟让她有这样的反应?
而他竟然也感受到她无言的忧伤。
「你……」伍岩沉吟许久才说话。「你害怕孤单吗?」
苏黛空洞的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即便曾经有人伴在身旁,但大多时候她一直是孤单的。
「在每个人的人生当中,所有经历过的人都只是过客。其中绝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因此孤独感是无法避免的。」伍岩缓慢地说道:「如果你比一般人更坚持保有自己,那就会比一般人更加孤独。」
「我不怕孤独。」
「对,这是你的优势。」伍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真正可以理解你的人,一定会。即使遇见那个人之前,你一直都是孤独的。」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高大粗犷的男人。
他的双眼看似平静,却又蕴含着一点波涛,但他收敛得太好,她看不透那是不是怜悯。
她想,也许他是在安慰她。
也许……
回到屋子,她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摔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