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自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开了篱门。这样大的脾气,大概不会欢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见她在房前停下,叩响房门。
原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杨先生,” 那女子边敲门边大声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这孩子方才回来就嚷肚子疼,饭也不吃,求您… …”
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 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药香。
熟杏暖香梨叶老,草梢竹栅锁池痕。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象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 …雨水凉风… …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 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了。”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划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奶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旧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 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找到他并非就是最终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 我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我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两丛小小的火焰闪烁跳动,但是他随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说:“阿湄…我不可以让你留下。”
“为什么?” 我十分冷静。
他忽尔抬头,神气平静萧然:“家破人亡后,我已万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几乎一霎恍惚,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我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
当晚我在他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响动,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床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奶汤鲫鱼。” 我听见他说。
…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 …” 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 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 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根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湿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 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心上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满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过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像,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 …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脸容。
一时间我痛怒交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鸡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 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