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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页

 

  我陪着他。

  “大夫人其实可怜,她给自己的折磨实在太多。”

  二哥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说:“阿湄,你太善良。” 他凝望着雨雾,低声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写信给池杨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为之一凛,却终觉无话可说,长长叹息。

  … …

  过了很久,二哥轻声说:“阿泠三日后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泪来。

  我听见二哥的声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儿,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发现让我心痛心惊。

  “二哥,” 我问他,“那时…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 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馆内。几个阁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满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荡起。我荡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

  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立于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 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 …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满蓝色的野花。就象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图纸。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

  “此行只身远涉,唯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

  “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某一个早上,我走回了幼时居住过的村落。

  我请人将妈妈的坟墓掘开,把叔叔的骨灰安放进去。一切安排妥当之时,大雪纷扬而下。

  我在他们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后我静静离开。

  经过村东,便经过了我们从前住过的房屋。屋舍依然旧观,只是已换了主人。我不由驻足。

  我看见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块垫脚的石头居然仍在。我记起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那里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后忽然叩响,扶篱望我的叔叔多么年轻。我看见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里为了妈妈的病无声哭泣,那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带我去了野外,野地里开放着各色的牵牛……还有东墙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架枯枝,积了一满棚的雪,却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坐在那里,吹出的曲子凄凉动听…...

  ……房中有人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大头孩子,他远远站着,好奇地看我,却不说话。

  我向他笑笑,泪水缓缓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头向屋内拼命地叫娘。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院中,疑惑地问我:“姑娘……你找谁?”

  我向她摇一摇头,静静离开。

  我知道我已无法开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二哥画的那些地图,已被我做了很多标记。在北方一带我花费了三年,却没有找到池枫。

  有时我会想,我大约一生也不会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还有希望。

  我想也许他会在我经过之后搬迁,当所有的图画满的时候,我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一遍一遍,我永远没有绝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经过河北境内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条人影自我身边箭一般掠过。我看着他们拼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后有追命索魂的厉鬼。

  我在山路边站定,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很快爬至崖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迎头击落,三人惨叫相避,两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狈不堪地退回。

  他返头狂奔,经过我,忽然眼中凶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紧脖子,一把拖过。他狠狠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山壁上一人飞身跃落,他行动时有清亮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被拖着后退,看见他一步步走来。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脸,如果不是喉咙被人扼住,我一定会失声惊呼。

  一条铁索飞缠而来,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松开。我向前一纵,逃开了那人的掌握。

  回头,我看见铁索扬过半空,一端缠缚的人颈骨已断,铁链一抖,将尸首送入深渊。

  三年不曾见过的关荻转头望我,问:“你没事吧?”

  我迷茫地摇头。

  他收起铁索,淡淡解释:“ 这三个人是太行三凶,犯案无数。姑娘一人行于山野,以后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答话,我凝视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轮廓并没有太多变化,神情却已有所不同。那从前眉间眼内的阴郁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静与隔膜令我无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没有认识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却终于忍住。

  忽然间我觉得永远不复记忆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

  这一年我度过长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费了两年时间,然而一无所获。

  某一天傍晚,我路过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于一座村庄边缘,不远处一座三进石屋,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颇种了些花草。

  屋后有清溪流过。

  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色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霎那水光离合。

  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我靠着树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我,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天色真晚了,一个良家女子不该此时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远处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时已亮了灯火。看不见屋中人,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掏出袋里的干粮。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饭,我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是否能答应我今晚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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