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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页

 

  伤口在腹部,并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双手颤抖,掏出他怀里和我怀里所有的伤药。我将它们全部倒上他的伤口,然而血如喷泉,将堆积的药粉奋力冲开。

  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对不起,大哥。”

  我转头去,看见他惨白脸色,焦点模糊的双眼。我觉得他额上每一颗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绝望和恐惧完全吞没。

  “不要怪她… …”他断续地说,“她并不想… …” 他忽然停下,轻轻侧头,没有了声息。

  霎那间,我从头至踵地冰凉。

  我吹响竹哨,谷外家人远远赶来。

  我低头包扎起他的伤口,即使在包扎后,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时眩晕,我抬起头望着远方。

  四周很静,千山佳树,碧草芳辉,灌木丛中鸟影相逐。

  我记得这一天是清明。

  万物生长此时, 皆清洁而明净。

  然而此刻在我怀中的没有知觉的弟弟,我觉得他比世上一切东西都更加清洁明净,不染微尘,必得我以生命照顾珍惜。

  从来,我都这样觉得。

  他出生时我八岁。

  那时我已随父亲习剑三年,常常在练剑之后,到他的摇篮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细看他胖胖的脸和小小的手脚,觉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从这样具体而微时长成。

  如果他醒着,看见我来便会发出咿啊的叫声,急急蹬脚伸手,无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无限快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忽然抱了弟弟来,笑容可掬。

  父亲让我暂时停下,问母亲什么事。母亲却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剑,走过去,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向我探出身来。

  我接他过来。母亲仍在旁边低声逗他,唧唧哝侬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间,他扭过脸,认真地看着我,清晰地叫了声:“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时软得塌陷下去,而又尴尬万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转过头,我看着院中的树。

  父亲母亲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声。 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团。而弟弟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摇篮边看他。我走时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我听见他含混地咕哝:“哥哥!”

  一时间我泪盈于睫。

  那是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他懂得叫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弟弟后来慢慢长大,仍象小时候一般喜欢我。

  我走到哪里,他总要跟到哪里。

  偶尔我也嫌他麻烦,可每当他仰望着我,明亮纯净地笑,我总是立刻软下心来。

  我教他认字读书,给他刻木剑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带他到山野打猎玩耍,他总是兴致勃勃飞跑着去捡我杀死的猎物,看见它们的惨状又不免伤心。所以后来,我便不把猎物杀死,由他捡回家疗伤豢养,再放生。

  他四岁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树去掏鸟窝,他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无比好奇,不住求我一同带他上树。我最终答应了他,然而很多年后我仍为了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坐在那根树枝上,伸手去取鸟蛋的情形。

  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地梦见那只忽然穿出枝叶的回巢大鸟,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我们的头顶。它尖利的鸟喙象红色的短剑,闪电般啄向弟弟的脸。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冷静无比地拔剑,及时刺死了它。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跌落在树下的永远是那只鸟,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实。

  跌落在树下的是我的弟弟。

  当那只大鸟向他啄去时,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去拔我的剑。于是慌乱躲闪之间,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树下。

  当他落下树时,我发觉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闷的落地声,仿佛就是我那颗心掼碎的声音。这一声以后,整个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记得我怎样下的树,我只记得我抱着他冲进客房,跪在在庄中作客的神医欧道羲面前。

  弟弟的伤并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伤口的血不肯凝结。欧道羲费尽辛苦,才在大半个时辰后止住他的血。然后他松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示意我们出门。

  我记得那时正是黄昏,夕阳大得失常,颜色有如凄凉晚枫。我看见父母的脸色无神而苍黄,我听见傍晚的山风呜呜作响,山那边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 …而欧道羲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还要令我觉得萧瑟难耐。

  我听见他说弟弟的血天生与常人不同,缺少一种凝血的成份,我听见他说此病无药可医,唯一办法是小心防止他受伤。我那时才想起,自从幼时,弟弟的一个小小伤口就总是流血很多。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他说着,听完仍是无言。

  然后我忽然听见欧道羲略为惊讶的声音:

  “你的手臂… …”

  我低头望着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状地软软垂着。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断掉的,也许是在我连滚带爬半摔下树时。

  欧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时钻心的一下剧痛里,我才开始泪如雨下。

  …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边看顾他,他很快地好起来。我们不得不告诉他他的病,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从那时起,弟弟开始由活泼变为安静。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伤的事。父亲为他请了琴棋书画机关医卜的先生,他的聪明让他很快青出于蓝,以后便开始自行钻研。

  他仿佛对所有杂学都兴致盎然,但有时仍会默默走来,看父亲教我习剑。而每当他来,我总变得心情尴尬,漏洞百出。于是后来,他也不再来看剑。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大鸟和弟弟的梦。

  当我自梦中惊醒,我看见一个细瘦人影站在墙边,正取下我挂在墙上的剑。

  是我八岁的弟弟。

  我静静地看他,他没有发觉。

  我看见他爱惜地抚摸剑鞘,然后缓缓抽出了剑身。

  剑锋清光流转,映得他的脸纤毫必现。

  我从未见过他的双眼如此亮冽,神气无限向往仰慕,恋恋不舍,而又明知无望地怅惘低回。

  我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我要教弟弟学剑。

  “我会非常小心。” 我再三保证。

  父亲终于答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弟弟熠熠闪烁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忽起的红晕。虽然我们只可用木剑过招,他已经无限满足。

  他的资质其实在我之上,剑法进展飞速,却令我倍感神伤。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传授他池家剑法最高重的落叶长安剑。那套剑法招式繁复,去势诡奇,修习时极易受伤。

  他随我学剑五年时,父母相继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继任池家家主。终日江湖奔走,事务繁杂,我甚至没有余暇悲伤痛悼,渐渐也不常有空教他剑术。

  有时我觉得我也许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愿亲口告诉他,他永远也不可能去学他向往已久的落叶长安剑。

  那天晚上,我在离家两个月后回家。

  走近我们居住的院落时,听见院中剑风霍霍。我犹豫一下,跃上院墙,脚步之轻不致令人察觉。然而一瞥之间,我大惊失色。

  他练的竟然便是落叶长安剑!

  想必他已遵循剑谱练了很久,有不懂之处也已自行领悟融会贯通。当我看见他时,他已练到这剑法尾声,最为凶险的几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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